今年的正月比往年蕭條了不止一星半點。
因著臘月里的一場宮變禍事,使得錢多膽子小的富戶們連夜逃出京,留守京城的全是手里沒幾個銀子的。
一時民生蕭瑟,往年里的繁華盛景難以再現。
莫說民間,便是傳說中最驕奢浮華的宮里,已經到了正月十三,年味也不見的多濃厚。
宮里各處的裝扮,竟破天荒的用去歲的存貨充數,雖說勉強維持了皇家的臉面,然而也確實算不得光鮮。
離午時用膳時間還差上幾刻,五福提著飯屜往掖庭膳房而去。
他一路進了后廚,將飯屜往案板上一擺,向灶頭上一一瞧過,最后停在一鍋清雞湯前。
白霧繚繞間,雞湯咕嘟咕嘟冒著香味。
五福重重嘆了口氣。
一旁的廚子只當他瞧不上這鍋清雞湯,未免要為自己分辯幾分:“你莫以為我等舍不得幾個配料。你那姑姑大病初愈,見不得發物,便是雞湯,也只能用母雞,不能用公雞。”
五福喃喃道:“我知道,我嫡嫡親的姑姑,我怎會不知。”
話雖如此說,卻繼續嘆了口氣。
另一個廚子換鍋的當口,調侃他:
“你還有何好嘆氣的?
你阿爹在叛亂那兩日,組織我們太監奮起殺敵,得了上頭的嘉獎。如今大內總管的位子坐的穩穩當當,再不怕被拉下去。
你那胡姑姑,配合皇上除奸有功,從廢殿宮女兒一躍成了四品女官,如今在皇上最看重的五殿下宮里當差。
你小小年紀,不過才九歲,兩條大腿已這般粗,今后不愁飛黃騰達,你還有何好嘆氣的?”
五福乜斜了那廚子一眼,再嘆口氣,慨嘆道:“此間因由,你們這些凡人,不懂,不懂。”
廚子幫他往瓦罐里盛好雞湯,蓋好蓋子,放進飯屜里去,悄聲向他探問:“原來我等只當你那姑姑是皇上的人,誰知現下竟進了重曄宮。你說,她是不是同五殿下……”
五福一把搶過飯屜,橫眉冷對:“閉上你的臭嘴,大男人怎地像鄉野粗婦,這般愛嚼蛆?”
那廚子哼哼兩聲,自嘲道:“咱家自十年前,一刀下去就不再是男人,當一當婦人,也無關緊要。”
五福叉腰罵道:“閉嘴,再敢背地里說姑姑閑話,仔細我告訴我阿爹,讓他罰你去洗恭桶!”
他提著飯屜氣呼呼去了,待到了掖庭宮門處,不妨與一人撞上。那人躲閃不及,立刻被撞倒在地,一邊翻身一邊叱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咱家不打死你!”
等他起來,瞧見站在邊上呆呆看著他的竟然是他兒子五福,不由笑罵道:“還愣著作甚,不將你爹我扶起來!”
五福這才忙忙上前,將吳公公扶起來,又從地上撿起拐杖遞給他,蹙眉道:“阿爹真不省心,腿瘸了便該歇著。”
吳公公在宮變當日,組織太監們反抗殺敵,自己腿上也挨了兩刀。現下雖說養了二十來日,可中間既要過年節,又要準備后日的上元節,哪里能安心養傷。
他瞧見五福手里提著的飯屜,不由皺著鼻子,一把拍在自家兒子腦袋瓜上,:“你爹忙的要死,你竟還想著去抱姓胡的大腿!”
五福嘴一撇,鄙視道:“阿爹你不仗義,姑姑前后為你張羅了七八百兩銀子,你竟然還說風涼話。”
胡公公確實沒想到,胡貓兒竟然是他的福星。
此前,掖庭曾為“胡姑姑進不進后宮”而起的了個盤口,當初吳公公和五福各壓了五兩和一錢,押貓兒不進后宮。
眾人早當吳公公和五福父子輸了賭局。
然而,宮變被鎮壓后,皇帝下旨為胡貓兒正名。此前她接近皇帝,原是與皇帝之間配合演的鋤奸戲,并非真要進后宮。
圣旨不可兒戲,宮里和朝臣皆知,胡貓兒此生都不可能進后宮。
賭局終于亮了底。誰笑到最后,誰笑的最好。
一賠一百的賠率,吳公公賺五百兩,五福賺十兩。
因著此前,眾人皆見過胡貓兒曾出頭為胡公公討債的手段,等皇帝圣旨下發的當日,這一對父子便收到了太監們主動送上的賭銀。
如今胡公公官運、財運雙雙在手,可謂是春風得意。
他聽自家干兒提及往事,哈哈一笑,上前掀開飯屜蓋子,再掀開瓦罐蓋子,往雞湯里一望,不由叱罵道:“膳房那些狗崽子,竟給胡姑姑吃這個,這能值幾個錢?”
五福嘖嘖道:“虧阿爹還當過膳房管事,竟然不知姑姑重傷初愈,虛不受補,吃不得發物,鮑參翅肚都用不上。”
吳公公又嘿嘿一笑,拍著五福腦袋:“快送去吧,若放涼,你這大腿可沒抱好。”
五福皺著眉嘆息道:“還不知能不能抱上呢。”
他一路疾行,到了重曄宮,如前幾日那般,對著守門的侍衛笑嘻嘻道:“哥哥,便讓我進去瞧一瞧胡姑姑,可成?”
侍衛瞥一眼他,叱罵道:“哪涼快哪玩去,莫攪和事。”
五福急道:“哪里攪和了?胡姑姑可是我親姑姑,她在重曄宮又不是坐牢,怎地就不能探望?”
侍衛再瞥他一眼,不作理會。
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見一面胡貓兒,見侍衛并不放行,便坐在階上等。
過了一刻鐘,聽聞路旁有了幾人的腳步聲,他探頭一望,立刻起身,上前一把抱住來者的腿,耍賴道:“喜公公,你便讓我進去見見姑姑,我要見姑姑。”
隨喜腳尖一抬,立刻將他甩到路邊,他同飯屜一起摔倒,雞湯潑灑了一地。
五福立刻咧嘴大哭起來:“姑姑……姑姑……”
隨喜見他坐在雞湯里滾成個泥豬,心中一動,上前拎起他后領:“咱家有事交代你,按咱家說的做,就讓你見人。”
五福立刻止了哭聲,見一瓦罐的雞湯已潑灑的一滴不剩,忙忙道:“可等得我?我再盛一罐雞湯去。”
隨喜心道,你便是盛來,她也不見得愿意張嘴,最后還不是被潑灑的結果。
可看著五福一身污淖,卻緊緊抱著瓦罐,滿臉的純良模樣,不由軟了心腸,只一揮手,道:“快些,過了時辰可不候你。”
五福“曖”了一聲,抱著飯屜撒丫子便跑了開去。
隨喜帶著肖郎中進了重曄宮,一路往配殿而去。
一步邁進去,到了寢房,當先瞧見桌上的湯藥,早起臨走前是什么樣,現下便是什么樣。
他面色一冷,瞟向一旁侍候的宮娥。
宮娥苦著臉道:“姑姑不用湯藥,奴婢不敢用強。”
五福皺著眉一擺手,那宮娥如逢大赦,立刻小碎步躲了出去。
隨喜站去榻邊,掀開帳子,一時要板著臉,一時又浮上笑意。想一想又斂了笑,神情肅然冷冷道:“胡姑姑若真不想活,我們大伙倒也不強求,只是因你死了的那些人命,可都是白死了。”
他見貓兒像平日一般恍若未聞,再不多言,只向肖郎中做個“請”的手勢。
肖郎中上前診過脈,又按常例問上她幾句話,自然也未得到她的反饋。
肖郎中搖一搖頭,同隨喜出了配殿。
隨喜嘆道:“她現下這個模樣,究竟是傻,還是啞,還是如何,總該有個說法。”
肖郎中蹙眉道:“醫術講究個望聞問切,我便是手藝再好,也要病人配合才是。”
隨喜探問道:“可是那柳太醫的心頭血有問題?制毒人是他老父親,解毒人是他。這岔了輩兒的血,效果能一樣?”
肖郎中搖頭:“她既然醒了過來,便說明有效。且又用過那么多解藥,胡姑娘不該還這個樣。”
他嘆息道:“未曾想,柳太醫竟不聲不響準備了十顆解藥。若非他,胡姑娘真是救不回來。”
五福愁眉苦臉道:“現下如何是好?她癡癡呆呆,主子那邊又是那般模樣。咱家夾在中間,可真是難做人。”
話剛說到此時,宮門口已見一個小腦袋瓜探頭探腦。
隨喜立刻向五福招招手,見他一身泥豬模樣,還未來得及換衣裳,不禁將原本的打算改了一改,附在隨喜耳畔悄聲說了一番話。
五福“啊?”了一聲,堅貞搖頭:“姑姑最見不得自己人騙她,我不能騙姑姑。”
隨喜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心道,你姑姑見不得人騙她,我主子就見得人騙他?我主子被她騙的團團轉,如今一顆心如死灰一般,瘦的不成人形好嗎?
他不能將這些內情說出口,只嚇唬道:“你若不騙她,她過兩日就得病死,你日后想叫聲姑姑,都沒人應你。”
五福自宮變后便沒見過貓兒,只知她生了重病,在重曄宮養病。此時被隨喜半真半假一誆騙,立刻掉下淚來。
隨喜無奈叱道:“慣會流馬尿。”
五福立刻抹了淚,哽咽道:“騙,只要姑姑活下來,讓我做什么都成。”
他抱著飯屜志滿躊躇進了配殿,一路往寢房而去。
待將飯屜放在案幾上,站去榻邊,瞧見厚厚錦被下露出的腦袋和臉頰上,一點兒多余的肉都沒有,胡貓兒只睜著眼睛望著虛空,雙目毫無焦點,仿似活死人一般。
五福“哇”的一聲,上前撲在貓兒身側,啼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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