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沒想到,蕭定曄的醋意一起,來勢洶洶,不可熄也。
這一日余下的時間,一直到夜間,馬車停靠,兩人點火用飯和歇息,蕭定曄都未展顏。
事情最后的爭論點,僵在了兩個人要不要立刻“重修舊好”上。
涼風徐徐,星子仿佛繁密芝麻一般撒在天幕上。
綁在車廂底部的第一只兔子已經榮幸的被扒皮放血,烤在火上,發出了陣陣香味。
蕭定曄拉著臉指著車廂:“胡貓兒,如果你心里有我,我們現下就進去重修舊好。”
貓兒望著他不講理的神色,冷冷道:“如果不呢?”
他一吆牙:“若你不跟我進車廂,就說明你起了二心,再也不是一心一意對我。”
貓兒怒火滔天。
他娘的什么狗屁邏輯。
她冷笑一聲:
“蕭定曄,我未嫁你,你未娶我。我中意誰,是全部中意,還是只中意一半,我需要向你交代?
我胡貓兒若到了用獻身來證明心意的地步,那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
蕭定曄腦中抽痛,急喘幾口氣,方忍痛道:“我對你的心意,還不夠?”
她看他的模樣,心知他舊疾又發,心中又著急又生氣,不由跺腳道:
“蕭定曄,你總想著要控制我。在宮里要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在宮外要控制我的思想自由。
你莫想著用你的頭痛來拿捏我,我現下是自由身,你控制不了我!”
她一腳踢翻火堆上的兔肉架,去勢洶洶上了車廂,咚的一身緊掩車廂門,空著肚子躺去了軟墊上。
外間一時沒了聲響。
四周靜的只有夜里奏鳴的蛐蛐兒叫。
貓兒心中煩躁,翻來覆去睡不著。
什么無禮的要求。
她憑什么要給他承諾。
他有未婚妻,還不止一個。
從道德倫理上來說,她現下的角色,甚至是個小三。
她這個小三哪里來的底氣,要同人說:你放心,我全心全意立志于破壞你家庭一輩子。
她和他在途中不論結成了什么關系,那都是短暫的,只適用于這個旅途的。
等結束這場逃亡,重新面對現實,她和他依然要回歸各自的軌跡。
難道今后他去宮里當帝王,還要她在宮外為他守身如玉?
她憑什么!
貓兒心中的這些想法,實則對蕭定曄有些誤解。
他不是要掌控她,他是對她缺乏安全感。
他從來就沒覺得能掌控她。
唯一最接近過的一回,是她有孕的那次。
她有孕后,他長期懸在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
他知道,有了娃兒,她一定不會離開他。
然而后來事與愿違,兩個人分道揚鑣。
兩年后的機緣巧合,他和她不但重遇,還綁在一起踏上逃亡路。
他想著,他和她之間的阻力,也就只剩一個娃兒。
其余那些親事之類的,不足為慮。
然而半途跳出一個王三。
英俊,多金,懂得憐香惜玉。
重要的是,能給貓兒想要的生活。
自由,無拘無束。
兩個人之間甚至還有一碼親事,有雙方所屬的玉佩。
有專屬的稱呼:圣女,圣夫。
鳳翼族圣女為尊,圣夫算個入贅的角色,有沒有娃兒甚至都不是問題。
這樣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讓他夜不能寐。
他帶著暗衛在外暗殺叛黨時,他心煩意亂,數回險些命喪敵手。
王三的出現讓他意識道,不到最后成親那一刻,貓兒都不屬于他。
可能隨時會出現一個漢子,帶著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特質,加入到同他搶人的行列中來。
其實他并不是真的要和貓兒去車廂里做什么。
他需要能令他安心的法子。
比如她十分鄭重的同他說:“蕭定曄,不管現在還是未來,我都堅定的和你走下去。”
然而她不會說。
她連聽都聽不得他提未來,更遑論要她親口說出來。
他坐在車轅上扌包著腦袋,滿腹的煩惱和肝疼。
身畔有了動靜。
車轅下面站著個姑娘,衣著清涼,沐浴著如水的月光,站在他面前。
姑娘面無表情道:“是不是你同我睡了,才能不折磨你自己,也不折磨我?”
他怔怔望著她。
月光下,她雙目如冬日的星子,璀璨是璀璨,那星光卻有些清冷。
她看著他怔怔的神色,吆唇低聲道:“蕭定曄,我只數三聲,你若放棄……”
他立刻上前摟住了她。
幾乎是這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她和他挨的如此近。
只有兩層布料的距離。
一層是她的肚蔸。
一層是他的外袍。
他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夢?”
她低聲道:“是,是一場噩夢。”
他搖搖頭:“不,是美夢。”
他一把橫扌包起她,躍下車轅,急急便上了車廂。
四周仿佛起了火。
火焰高漲,仿佛一根絲線,也會妨礙散熱。
他是個健壯的漢子。
她是個鮮活的女人。
他曾經和她多少次的琴瑟和鳴。
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也知道他幾乎要忘記那種滋味。
他甚至有些青蔥少年的手忙腳亂,一直到他耳畔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你想好,這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事……我不可能,回回退讓……”
黑暗中,有什么東西順著她的眼角瞬間滑落。
他一滯,足足怔忪了好幾息,全身的烈火無聲的熄滅。
他頹然松開她,無力癱倒在一邊。
他想要的,不是一餉貪歡。
不是要她用這種方法,撫慰一回他內心的不安。
他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快樂。
他抓著衣裳下了車廂,匆匆道:“你歇著,我守夜……”一把掩住車廂門,抵在了門板上。
天上的星子齊齊眨眼,仿佛在說:“傻蛋,你兩個都是傻蛋。”
五更時分,馬車已重新駛上路。
貓兒坐在車廂里,借著外界的點點亮光,重新數起了銀票。
只有手握銀子時,內心才是安穩的,是自己的,是能掌控的。
多少銀票,她前一日就已數的清楚,現下又重新來一回。
裝著銀票的荷包繡制的精細,頗有深意。
其上繡著一對鳥兒。
不是鴛鴦。
而是鳳凰。
金銀絲線交織,便是晦暗光線下,也顯得十分醒目。
她掏出銀票,一張張數過,再抖一抖荷包,將里面的碎銀抖出來。
有些不對。
她捧著碎銀湊在窗邊再數一回,立刻發現了其中的異常。
有一顆不是碎銀。
是象牙印章,混在銀子堆里,也跟著發散著微微熒光。
這印章她幾乎不用去看,就知道上面雕刻著什么字。
文翰寶印。
文翰是王三的字。
這是王三一直扣著不愿交給假圣女的第六枚印章。
因為這枚印章,她險些在墳洞里丟了小命,不得已才自爆了圣女的身份。
這枚印章后面所代表的,是巨量的金銀,以及王三數年所收集的鳳翼族部分勢力與泰王勾結的證據。
印章自從被他塞給她,她便藏在府衙臨近那座客棧的端頭客房里。
臨走前三天,她曾去客棧退房,并取出印章交還給了王三。
誰知,王三竟又塞進荷包,轉贈給了她。
她幾乎下意識就要透過小窗呼喚蕭定曄。
那念頭起來的瞬間,又被她壓了下去。
他駕著王三提供的馬車,吃著王三準備的吃食,車廂里帶著和王三有親事的姑娘……王三儼然已代替了柳太醫在蕭定曄心中的位置,成了新晉仇恨對象。
她此時若告訴他,王三將重要印章送給了她,蕭定曄只怕又要扌包著腦袋喚痛。
她重重嘆口氣,將銀票、碎銀與印章裝進荷包。
只等尋了適合的機會,再向他提及吧。
此后數日,兩個人再未提起前事。
無人提起那一夜,無人提起王三,無人提起要不要重修舊好。
兩個人小心翼翼維持著客氣而疏離的局面。
譬如停下馬車,他開始生火,她必定快手快腳從車底的藤筐里掏出一只肥雞、兔子或鴿子。
等他生好火,她都已經快手宰了雞、兔子或鴿子,只等架在火上的鐵鍋燒好水,她好燙肉拔毛。
待肉食下了鍋,或者上了烤架,他管著火,她就蹲在車廂下,先將免遭荼毒的雞、鴿、兔喂飽。
有時候馬車停在小溪、河流邊過夜,她會在用過晚飯后,蹲在河邊搓洗衣裳,他就會在幾丈之外的下游刷馬。
沿途偶爾遇上農家或腳店,兩人借宿一宿,也是十分默契的要了兩個房間。
每個人都不知道這般別扭到底因何。
每個人卻也固執的恪守著這樣的別扭。
日子極快進了七月。
蕭定曄將馬車停在一個岔路口,取了輿圖出來瞧,指著一處支路同貓兒道:
“我們現下已出了廣泉府境內。按照計劃,要沿著這條支路出去,途徑桂州。我們必定要進桂州城里,先將輿圖拿到手。”
貓兒點點頭:“成。”
他瞟她一眼,又道:“如若動作快,你我當天進城當天離開,如若動作慢,該是要在桂州住一夜。”
她點點頭:“成。”
他又道:“按照腳程,晌午我們就能進城。我將馬車直接停在府衙近處打探輿圖,你去采買沿途所需之物。”
“成。”
兩個人這般沒有廢話的交流已持續近一月,快捷、高效、省事。
蕭定曄心下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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