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未時,貓兒裝扮的一絲不茍,坐在一團喜慶的喜床上。
紅色的床單上,用暗紋繡制著一對戲水鴛鴦。
她探手撫向暗紋,想起此前在宮里,曾見過蕭定曄的重曄宮里,掛著六只鴛鴦的簾子。
一只公鴛鴦,五只母鴛鴦。
擠擠挨挨,顯得十分熱鬧。
然而鴛鴦其實天生就不是愛湊熱鬧的鳥種。
它們喜歡一公一母的配對。
宮里司禮監(jiān)巴巴的送來簾子,在蕭定曄的書房門口沒懸掛幾日,便被他下令摘走。
此后她好幾個月便再未見過鴛鴦。
一直到他用各種契書忽悠的她交了心,沒皮沒臉的滾上了他的床榻,床帳、床單等各處,又現了鴛鴦。
不是六只,而是兩只。
雖然只是兩只,卻依然繡制的擠擠挨挨,扌包團取暖。
后來她出宮,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得鴛鴦。
后來她發(fā)現,民間的鴛鴦雖然也成雙成對,一只一只離的卻沒有那般近,是個相敬如賓的模樣。
原來互相擠著分不開的一雙鴛鴦,只在重曄宮出現過。
現下她手邊的一對鴛鴦,同樣是相親相愛的擠在一起,并不是相敬如賓的樣子。
她幾乎能想象蕭定曄畫出了樣式、然后認認真真囑咐飛針門弟子的場景。
他一定一遍又一遍的重復過:“就按我畫的樣式繡,一絲一毫不要更改。”
此時外間日頭在當空挪了些許,她從床榻上起身,站去廊廡,扶著欄桿向遠處眺望:“什么時辰了?”
候在門口的飛針門弟子道:“才未時二刻,圣女可要看看房中布置,若有不合意之處,屬下們立刻改。”
“也好”
貓兒點點頭,轉身踱進了房里,將房中布置險些盯出個洞來,沒有覺出任何不妥。
“何時了?”
“未時三刻。圣女吃吃小菜先墊墊肚子?”
“也好。”
貓兒慢條斯理的吃過小菜,對著銅鏡補過妝,站去廊廡欣賞了半會鮮花。
“何時了?”
“申時一刻。圣女嘗嘗果子?”
“也好。”
她慢條斯理的咔嚓完果子,對著銅鏡補過口脂,站出去觀了一會景,又逗弄著弟子們聊了一會天。
“何時了?”
“申時三刻。圣女看看話本子?”
“也好。”
她慢條斯理的翻過了兩本話本子,對著銅鏡補過妝,又欣賞了一陣房中屏風的繡工。
“何時了?”
“酉時初刻。圣女小憩片刻?”
“也好。”
不好,她睡不著。
她在房中來回踱步,開始有些擔心。
“山寨那邊的酒宴上,擺了多少酒?”
“每人要敬圣夫一碗,那得有兩千多碗。”
貓兒腿一軟:“他會不會醉出了意外?”酒精中毒也能要人命啊!那些門主是想讓她大喜的當日就當寡婦嗎?
“圣女莫擔心,碗中不全是酒。有酒,有水,有空碗。酒是摻了水的酒,水是用千年靈芝熬得水。圣藥門門主還守在圣夫身畔,不會讓圣夫出意外。”
貓兒略略放些心。
頭頂日頭漸漸西斜。
她站在廊廡上遙看遠方茫茫山道,心再次提了起來。
他可是后悔了?中途逃了婚?
他有理由逃婚,她是個不能生育的,他失憶后一定曾站在客觀的立場分析過他和她。
他要當皇帝,便不能沒有子嗣。
如果她是他,有那么一腔扌包負,也會將她從登基的金光大道上清掃開。
她坑坑次次問道:“萬一王公子他……迷路了呢?”半途拐去了別處,然后直直逃回了京城呢?
弟子笑道:“圣女放心,從寨子到此處,沿途皆有各門派弟子指路。如若圣夫中途出意外,立刻會有烽煙示警。烽煙顯眼,圣女一眼就能瞧見。”
貓兒點點頭,卻再也沒有心思進房,只搬了把椅子坐在廊廡邊,一瞬不瞬望著遠處。
周遭是一覽無余的樹林和山谷,天上有些云朵,暫無烽煙。
嫁人之事,她此前雖偶爾也奢望過,卻從來沒有敞開心扉的期望過。
現下她穿上了嫁衣,坐在此處等待情郎,她沒想到她是這般恨嫁。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令她進退兩難,徘徊不前,不可企及。
也只有這一個人令她望眼欲穿,寤寐求之。
她坐在床畔暢想,是因為他。
她補了一回又一回妝,是因為他。
她嘗到一盤小菜極有滋味,囑咐廚子多做一些,也是因為他。
她此前生怕他提未來,不敢聽他說他要娶她。
現下她卻頻頻踱步,唯恐他不出現,唯恐他后悔。
各門派的弟子們接連到達。
天色一陣暗似一陣,院里靜悄悄一片。
白日的嘈雜結束,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做好。
所有人都在陪著她等待一個人,等待那個她唯一想嫁的人。
許久的寂靜之后,嘈嘈切切的人語聲又漸漸四起。
開始有人起了疑心。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圣夫怎的還不出現?他騎的不是一匹神駒?”
“也不知山寨里將圣夫灌醉成何種模樣,他該不會醉在半途?”
“圣女等的多著急!如若我是新郎,我怎會舍得心上人如此等待?”
暮色四合,紅燈籠從院里開始燃起,一路往山道上映開去。
層巒疊嶂的山谷,波蕩起伏的山道。
兩排燈籠將空蕩蕩的山道展示的明明白白。
天上一輪皓月初升,朦朦朧朧帶著毛邊,預示著新一輪的雨雪或要帶來。
貓兒站在廊廡上,雙眸一瞬不瞬的望著遠處山道。
四周沒有風,天幕沉沉,有些壓抑。
陡然間,極遠處倏地打上一朵煙火。
弟子們倏地喧嘩開:“來了,來了!”
貓兒仿佛瞬間從夢中驚醒,有些怔忪。
站在她身畔的飛針門大弟子笑道:“往外五里,每一里都布設了監(jiān)視點。圣夫每接近一里里,監(jiān)視點便點燃一支煙花報信。方才的第一支,說明圣夫離此處只余五里。”
貓兒的心立刻急速跳動。
她的雙手緊握著面前扶手,緊緊盯著山道。
“咻”的一聲,天際又竄起一支煙花。
還有四里路。
“咻”的一聲,又是一支煙花。
還有三里路。
眾人紛紛吃驚道:“好快!”
再“咻”的一聲。二里路。
再“咻”的一聲。一里路。
院里靜的沒有一絲聲響,眾人仿佛連呼吸都屏住。
貓兒緊緊盯著山下的山道,唯恐錯過了任何身影。
遠處終于出現急促馬蹄聲,像是連串鼓點敲擊在人的心上。
噠噠噠,噠噠噠噠……
前方的路上還沒有人影,沒有,沒有……倏地,樹影間一人一馬陡然閃現,又隱沒在層層樹枝間,只留下馬蹄聲清晰的敲擊著。
貓兒遽然轉身,撩起衣擺順著木梯而下,不停歇的跑出了院落。
經過青石板路……
經過小石子路……
經過一條下山的石階……
又經過一坡石階……
前方小道陡的一轉,瞬間開闊。
長長山道上,一位身穿喜服的青年在兩旁紅燈籠的映照下,駕馭著胯下白馬不停歇的往前疾馳。
青年是那般著急,幾乎是直著身子奮力駕馬。
他胯下的白馬是那般知道主人的心思,使出所有的力氣奮力狂奔。
他很快就注意到前方的姑娘。
她和他一樣的身穿喜服,因著一路奔跑,發(fā)髻已亂,發(fā)上的頭面歪歪斜斜。
她遠遠向著他跑來,腳下沒有一絲遲疑。
他腦中倏地憶起,這般月光下,曾有位姑娘在宮里廢殿的院墻外,在遍尋不到他時,匍一轉身瞧見站在樹下的他,也曾這般毫不遲疑的向他跑來。
他憶起在廣泉府,他在外平叛歸來,停在一間酒樓下,同樣是這個姑娘,也是這般堅定的跑向他……
前方的姑娘此時提著裙擺,腳步堅定的與過往數回沒有區(qū)別。
他和他的馬幾乎飛一般的往前沖,在最后的一息,他一踩馬鐙一躍而下,竭力前沖,緊緊的摟住了她。
天上“咻”的一聲,漫天煙花,此起彼伏。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
溫泉莊,庭院寬敞,煙花、妙音持續(xù)不停歇。
一對新人相擁站在石階上,頭頂倏地撒下千萬片花瓣,百花寨的弟子們手持花籃齊聲道:“百花寨恭祝圣女、圣夫花開成雙,永結連理!”
一曲歡舞輕盈躍動,數十位姑娘們齊聲道:“百媚門恭祝圣女、圣夫歌舞留春春似海,美人顏色正如花!”
幾只小獸隨著馴獸師的腳步前來,勇鉆火圈、金雞獨立,爪中忽的展開兩張喜聯,馴獸師齊聲道:“珍獸門恭祝圣女、圣夫龍飛鳳舞,得償所愿!”
幾個漢子手持紅漆盤上前。掀開紅漆盤上籠罩的綢布,里間卻是兩柄極小的鑲珠匕首,比尋常匕首略略厚了些,里間定然是大有乾坤。
漢子們齊聲道:“詭道門恭祝圣女、圣夫珠聯璧合,鳳落梧桐!”
“……”
“鳳翼族二十六門派恭祝圣女、圣夫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
夜已深。
院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上百只燈籠高高懸掛,將整個院落映照的仿似白晝。
小樓最高處的喜房里,龍鳳燭爆出幾朵燭花,烘托著這一日的喜悅。
青年端著兩杯酒的手有些顫抖。
他將一杯放進對面姑娘的手中,與她手臂相纏,將酒杯湊近唇間。
姑娘原本已要飲下酒,卻又住了動作,定定望著眼前的青年,低聲道:“你可會后悔?”
青年鄭重搖搖頭,正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姑娘卻又攔了他,吆唇道:“你可知,飲下這杯酒,自此我就不能讓你再娶旁人?”
青年倏地一笑,點點頭。
姑娘又道:“飲下這杯酒,你若負了我,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青年再一笑:“不會。”
姑娘再道:“飲下這杯酒,便是你祖母、母后以性命相逼你再定親,我也要將她們視作眼中釘!”
青年鄭重道:“你放心,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
姑娘再道:“飲下這杯酒,你不能以沒有子嗣為借口休棄我,便是你父皇用皇位來逼迫你也不成。否則我和你同歸于盡。”
他心中堵的難受,仰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正要賭咒發(fā)誓,眼前的姑娘忽的傾身前來,毫無征兆的吻住了他。
酒香味在他口中蔓延,她眼中有些淚光,可聲音卻帶著萬分的蠱惑在他耳畔響起:“騎了半日的馬,可還成?”
成什么?
他明明已被點起了火,腦中卻不合時宜的慢了一拍?
成什么?
姑娘已經離開了他的懷扌包,快速的解開她的發(fā)髻和衣裳……
青絲如瀑,襯的她膚如凝脂。
她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眼中閃現促狹笑意:“姑奶奶我想睡你好久啦……”
燭光憧憧,龍鳳被下鴛鴦成雙,果然是擠擠挨挨的模樣。
……
夜半時分,不知何時外間飄起了雪,雖悄無聲息,卻儼然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窗戶開著條縫,瀉進一抹涼意。
貓兒抖抖索索起身,踮著腳下地,將將關掩窗戶,床榻上的青年忽的倉皇喊了聲:“媳婦兒!”已從床上驚坐而起。
待瞧見她拉著窗欞的模樣,立刻有些驚醒:“你要逃?”
她忙忙打著哆嗦鉆進鋪蓋里,摟著他躺下,悄聲道:“你睡迷糊了……我哪里會逃?”
他摟著懷中的她,仍然有些后怕:“我做了夢,夢里你要走……”
她立刻緊緊摟住他,安慰道:“沒走,和你成了親,就再也不走了!”
他感受到懷里的人,溫暖、真實、軟和……和夢里真的不同,他牢牢箍著她,輕輕啄在她的額上,放心睡去。
外間的雪光漸漸透過窗戶紙打在窗沿上,雪花還在紛紛擾擾。
龍鳳燭已燃燒過半,紅淚盈盈惹人憐。
貓兒躺在床榻上,支著腦袋望著身畔的青年。
青年微微蹙了一點眉,睡的沉沉。
她的手指在他隆起的眉骨間劃過,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劃過,在他上薄下厚的唇上劃過。
從她識得他到現在,五年過去了,他的變化極大,又仿佛從來沒有變過。
時間殘酷的帶走了很多東西,卻也寬容的留下了一些東西。
兜兜轉轉,她想要嫁的人沒有變,他想要娶的人也沒有變。
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她俯身吻住沉睡的青年,低聲道:“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不會輕易松手。”
青年在沉睡中,微微松開了那一點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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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各種考慮,今天先發(fā)四千字。
一切等月初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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