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蕭定曄的身影風塵仆仆,有幾分滄桑。
他在貓兒身畔緩緩蹲下身去,啞聲道:“阿貍,我們先進府,可好?”
貓兒沒有反應。
他伸手剛剛觸及她,她便似觸電一般,倏地一抖,身子已躲了開去。
他心中一疼,收回手,只低聲道:“阿貍,夜里冷,我們進府再說,可好?”
她緩緩抬頭,卻不看他,只仰頭望向夜幕。
浩瀚蒼穹星光璀璨,熱鬧的仿佛這上元節的人間。
她記得她穿來的那些日子,到了夜里,宮里廢殿的天幕,也是這般星星點點。
她因為原身是撞柱而死,一連幾日腦袋都是暈乎乎。
她經過了最初的吃驚、頹廢和自怨自艾,后來認了命,孤身一人躺在炕上,從近旁的一扇破損窗戶望出去,雖然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點夜空,可那星光也是一樣的璀璨。
她想著那星光如此動人心神,可能這一世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此后的路卻完全不同,她幾乎寸步難行。
此時她望夠了天幕,緩緩低頭,目光便定在了蕭定曄的面上。
這是一張極適合上妝的臉。
長眉入鬢,鼻梁挺直,下頜收緊,生氣的時候嘴唇緊閉,開懷的時候卻能蕩漾出最動人的弧度。
曾經這樣的一張臉她怎么也看不夠。
他是皇子裝扮的時候,她看不夠。
后來逃亡路上,兩個人一起成了野人,她也看不夠。
他愛她至深,她也用同等甚至更深的愛回報他。
可后來,事情的走向又一次與原以為的不同。
此時他目光緊緊盯著她,眸中的情緒她看不懂。
或許是愛,是他以為的愛。
可這樣的愛,再不能引起的她的心悸。
從今夜起,不,從他夜不歸宿的那夜起,她和他之間,就再當不起這個“愛”字。
他望著她,眼中滿是疼惜,低聲道:“阿貍……”
她搖搖頭,道:
“我的生辰是六月十八,我不叫胡貓兒,我不是鳳翼族圣女,我沒有父母雙亡。
亡的是我。
我是異世的一抹游魂,飄蕩到了此世間,占據了現下的這具尸身,頂著胡貓兒的身份繼續生活……”
離她不遠處的殷夫人聽得清清楚楚,驚得魂飛魄散,立刻揚聲命令:“所有人進府,全都退入內宅,不可有一人在外!”
一瞬間,殷宅門口所有下人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守門的門房也跟隨眾人避去了遠處內宅。
殷夫人急急上前,蹲在貓兒身畔低聲道:“你醉了,你在說醉話。回去睡一覺,什么都能好。”
貓兒望著她,眼中淌下一行淚:“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
她轉首繼續望著蕭定曄:“你中意的人是胡貓兒,可惜我不是她。所有人都以為胡貓兒是起死回生,可真相是借尸還魂。”
他一把摟住她:“阿貍你別說,阿貍你別嚇我。”
她從他懷中掙扎開,緩緩站起身,腳步踉蹌,晃了幾晃方站穩,口中雖已開始含糊,卻仍然不停歇道:
“我三歲啟蒙,讀書二十年。
我知道萬物起源,知道生物進化,知道古今五千年,知道地球是圓的。
我知道風的原理,知道電的生成,知道向日葵為何總向著太陽,知道螢火蟲為何會發光。
我知道人可以上天登月,可以日行千里……
蕭定曄,我不過是不記得圣人之言,忘記了詩詞歌賦,你就瞧不起我……”
她上前點著他的胸口,大著舌頭道:“蕭定曄,我比你進步了幾千年,你一小小古人,憑何瞧不起我?”
一旁的殷夫人再也聽不下去,忙忙上前牽著她,便要往府里拽。
她跟著殷夫人行了兩步,又意識到這并不是她的家。
她轉頭四顧,繼續道:“我家中原本清貧,父母皆是教書先生,他們買不起這么大的宅子。可我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快樂。他們什么都為我好……”
又搖搖頭:“不,我阿娘不好,她也看走了眼。我成親時,她送我的嫁妝,‘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錯了,她太摳,她只送了一句話都能送錯。車到山前沒有路,我的前方永遠是懸崖峭壁。”
蕭定曄腦中紛亂如麻,見她面上滿是蒼涼,忙上前哽咽道:“阿貍,不是,前方不管是什么路,都有我,我都陪著你走。”
她忽的笑出聲來,眼淚卻更肆意的流淌:“你陪我?你如何陪我?你殺了克塔努,就不能再陪我。你去了那里,就不能再陪我。我對你仁至義盡,為何你要這般對我……”
她說到最后,神情已極恍惚,身子不停的晃蕩。
蕭定曄忙忙抬手要穩著她,她立刻退后幾步,怔忪的望了他半晌,轉身對著殷夫人一笑,直直倒向了她。
***
貓兒因醉酒傷風,連續昏睡了三日。
醒來之后,便一直沉默了下去。
無論蕭定曄同她說些什么,她都恍若未聞。
她每日只是喝藥、用飯、睡覺和發呆。
蕭定曄驚恐的夜不能寐。
時間仿佛回到了此前在宮里、沒了狗兒之后的日子。
那時她蘇醒后也常常是這樣。
后來她就出了宮,將他一人留在了冰冷的宮里。
他幾乎日日使人去請殷夫人,求殷夫人幫著他開解貓兒。
殷夫人好話歹話說盡,黔驢技窮。
在新一日殷夫人又來時,阿蠻進了客院,站在院里道:“公子,我家大人請您前去。”
蕭定曄站在窗前道:“一切事由殷大人決斷,不用再問我。”他不能離開,貓兒還病著。
阿蠻望著這個衣不解帶連軸轉了六七日的公子,心下嘆了口氣。
六七日之前,這位公子多么的風流倜儻,談笑風生,與自家媳婦兒多么的恩愛。
一夜之間,所有事都變了樣。
現下眼前的公子聲音嘶啞,胡茬滿面,憔悴的不能看,哪里還有此前的風姿。
他見蕭定曄執意不去,只得壓低聲道:“與公子此前要尋的物件有關。”
失了蹤跡的紫玉。
蕭定曄忖了忖,只得轉頭坐去床畔,先用巾子拭去貓兒額上浮汗,方低聲道:“我去去就來,不會太久。”
貓兒沒有反應。
殷夫人看著她的模樣嘆口氣,同蕭定曄道:“公子去吧,我守著胡姑娘,不會有事。”
蕭定曄點點頭,又陪著貓兒坐了坐,方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府衙前堂外書房,殷大人掏出一塊紫玉,鄭重雙手呈上。
蕭定曄收了那玉,問道:“在何處尋見?”
殷大人眼皮一顫,沉聲道:“青樓。百花樓的一個姐兒,拿了這紫玉。因到處顯擺,方被暗衛們發現。”
蕭定曄立刻將紫玉放在鼻下嗅了嗅,仿佛被蛇咬了一般,一把丟去小幾上,忙道:“快擦擦,上面有脂粉味,若阿貍察覺出來,只怕情形更糟。”
殷大人心中腹誹:你睡姐兒的時候想不到這些,現下一點子脂粉味,卻將你嚇成這般。
他也不喚下人,只自己掏出帕子略略蘸了些茶水,將那塊紫玉細細擦拭干凈,方重新遞了過去:“現下是一股茶葉味,再無脂粉之氣。”
蕭定曄接過再一聞,又掏出自己的帕子,將紫玉再擦拭一回,揣進了袖袋中,方道:“那姐兒如何處置?這紫玉可是她趁本王醉酒偷了去,并非是饋贈。”
殷人離道:“已關進牢里,按偷盜罪論處。”
他當然明白,這位皇子再如何好色,也不可能將自己身份證明隨意贈給旁人。
只在斷案上,他又有些細節要問:“那姐兒關押在牢里,口口聲聲說是因為殿下被她侍候的滿意,方掏出玉佩贈了她。她也有些狡猾,說她只當這玉價值一二兩。許是殿下因醉酒隨意打賞,卻誤賞了這貴重紫玉。”
蕭定曄忽的站起來,罵了句粗口:“她放屁!老子都沒碰她。”
他原地來來回回踱了幾趟,方蹙眉道:
“本王夜里醉酒,第二日已醒。醒來時衣衫嚴實,那姐兒衣衫整齊,曾被點過穴,站在地上不能動,本王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若說這玉佩,定然是她趁本王醉偷了玉佩。本王醉中有所察覺,抬手點了她穴道。這穴道要至少要三日才能解。大人去查,那幾日她定然沒有出過房門。”
殷人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殿下還保得清白,心中倒是為自家那表妹有所安慰,卻又叮囑道:“殿下千萬莫令王妃知道曾在青樓過夜之事,女子多容不得這種事,若被她知道,她怕是要誤會殿下。”
蕭定曄忙忙點頭,又嘆氣道:“她現下對本王,已是冷若冰霜。若被她知道此事,怕是……”
他想著這幾日事,不由打了個冷戰。
房中一時安靜下來,蕭定曄蹙眉坐了半晌,方低聲問向殷人離:“世間常有借尸還魂的傳言,大人可相信?”
殷人離并不知那夜貓兒曾說過什么,不知蕭定曄何以忽然有了興致,要談論鬼神之事。
他忖了忖,搖搖頭:“不信,若世間真有借尸還魂,戰場上多少忠臣良將死的悲慘,都該借助旁的尸體回來。”
蕭定曄點了點頭,再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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