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十九年。
天穹山脈以北的古斯族,迎來大災的一年。
昭國國相霄鏡陌親率南境軍隊十萬,包括他座下的精銳星月軍,北征古斯族。
并且不知霄鏡陌使了什么手段,原本與古斯族交好的中原燕國,突然閉門不出,斷絕了一切增援的念頭。
昭國國相霄鏡陌,才調縱橫,算無遺策。史稱:“偉哉,將相之才!”
近十年來,昭國在凇州大陸,有九成的戰爭,贏于霄鏡陌之手;有九成的國威,源于霄鏡陌之威。昭國從十年前不起眼的小國,擴展為如今雄踞南境的霸主,在淞州王室中享公爵之尊,有九成功勞在霄鏡陌。
古斯族,戎城。
傍晚,燒云騰騰燃燒,顏色濃到極致,乍一眼看過去,視野受擾,只感覺是一天黑色的火焰在激烈蔓延。
街道凌亂,暗紅的血流縱橫交織,土地和墻壁吸足了血,顯出一種詭異的醬紫色。沿街堆積的破敗尸體,尚無人清理,更清晰地勾勒出人間地獄的輪廓。
城頭佇立的戎裝男子,凝望城外一切,滿目愴然,令那原本軒昂俊逸的神態,被重重籠罩在陰影之中。
真的是氣數已盡嗎?
僅僅過了十五年,曾經的北草原霸主,就已分崩離析,內憂外患。由尼加提王建立,又由如蘇力王子發展到鼎盛的權勢,已隨著尼加提王的駕崩,如蘇力王子因怪病而自殺,消失殆盡。
想到如蘇力王子,戎裝男子清澈的眸中,突然燃起某種激動,仿佛燎原的火種。
如蘇力王子,那橫掃荒漠、席卷北海的傳奇男子,曾經獨赴逍遙島,獨履幽笛峰,軍前煮酒,月下射雕,一首“大夢云河”,令半座薩納古城灰飛煙滅。
哪怕最后死的方式太過古怪,亦不體面,他依然是古斯族的神。
戎裝男子對如蘇力王子的死,突然不知該抱以悲愴,還是慶幸。
如蘇力王子若不死,古斯族的王位,又怎會輪到如蘇力王子的弟弟,他們的父親,賽坦王子?
戎裝男子,正是當今古斯族的二王子克雷塔。
樊城之戰,他們已落敗。西部邊關要塞被昭國掌握,他們的處境相當被動。
并且,古斯族中的金月一族,已傾族臣服于國相瀟鏡陌。
其余的親族,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克雷塔面色凝重,突聽背后傳來叫喚:“二王兄!”
克雷塔稍稍一怔,回頭,瞳孔便不自覺地一緊縮。
哪怕日日相見,那初遇時的驚艷,仍舊無可防備地占據心頭。
緩緩走來的女孩,看上去尚未及笄,與克雷塔一樣,身著戎裝,風塵仆仆,白天戰場上留下的血污尚未清洗。
然而,即便如此,那蒼白的小臉上,五官悄無聲息地展露,仿佛一紙工筆平靜地完成。舒緩之下,顯現出的卻是驚心動魄的傾國姿態。若將這張小臉放于粉淡柔雅的春色中,縱使萬千山河秀麗,也會瞬間失去色彩!
克雷塔的同母妹妹,古斯族的七公主夜來。
有關夜來的經歷,其實頗有曲折。
十年前,不足五歲的夜來,有一次獨自溜到偏遠的靈湖邊游玩,結果一去不復返。賽坦王將整個古斯草原掘地三尺,也未見其蹤跡。就在古斯族確定夜來已遭遇不幸時,九年后,夜來竟在中原的流民中被發現,只不過記憶有點破碎。但童年時一些私密的小事,她卻記得清楚。
并且,她身上有與夜來一樣的胎記,滴血認親也毫無問題。
據夜來自己說,當時在靈湖邊,被一群草原流寇劫走,之后又幾經轉手,最遠甚至到達過荀海另一頭的蒼陵古國。后來她逃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重返中原。
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當成奴隸轉賣,中間發生過什么,實在是引人遐想。
當然,誰也不敢問。
無論怎樣,夜來的美貌的和聰慧,還是令整個古斯族傾倒的。
這次昭國入侵,剛過去的幾場惡戰中,若非夜來的連環計誘敵深入,殲滅昭軍的一部分主力,此刻昭軍恐怕已攻到古斯族的都城了。
夜來走到克雷塔身邊,與克雷塔并肩站立,眺望城外的斷壁殘垣,突然嘆氣:“哥哥如今這樣被動,都是我無用。我原本以為,自己的計劃并無破綻。”
克雷塔拍拍夜來的肩,以示安慰,又搖頭:“七妹妹可能還是看輕了瀟鏡陌這個人。這個人,非常理能推斷。我在戰場上與他照過面,我總覺得,他那雙眼,非常奇怪。就好像,”他的表達變得略為晦澀:“就好像,他看到的這世間,跟我們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似的。這世間暗中隱藏什么,他全都一清二楚。”
夜來秀眉微蹙,不再言語。
突然,一聲鷹鳴劃破長空。就見寂靜的天地間,一雙白色巨翅倏忽閃過,云層動蕩而彌合。轉眼,鷹已近在咫尺。
二人的神色皆是一變,就聽克雷塔疑道:“流光?”
名為“流光”的白鷹,正是他們父王的專有物。
流光穩穩停落在克雷塔的左臂。克雷塔將手伸到它爪間,一根小銅管便呈現在他手里。
克雷塔將流光放回長空,拆開小銅管,展開里面的絹帛。
看了片刻,克雷塔倏然變色,眸中又驚又怒,猛地一揮手,將絹帛狠執于城下,憤然道:“必定又是那幫人搗鬼!必定是他們!”
夜來驚詫地問:“哥哥怎么了?父王信中說什么?”
克雷塔一拳擂在城墻上,面色鐵青,咬牙道:“還能說什么!向昭國認輸,以后臣服于瀟鏡陌,每年進貢錢糧奴隸,以求平安!”
夜來的目光微微閃動,語調卻平靜:“父王所言,其實是大勢所趨。自尼加提王故去后,我族便日漸羸弱,內憂外患。這次昭國扣關,若非天意助我們,恐怕早已傾族覆滅了。父王能為我族的萬民著想,息戰而養民生,也算順從天意。我聽說瀟國相雖機心深重,卻并非殘忍無度的人,想必只要我族服輸,他也不會有過分的舉動。”
克雷塔咬牙沉默,面色卻毫無緩解。
夜來看了他片刻,心頭一陣怵然,問:“難道,父王所言,我族在臣服之外,還有其余條件?”
克雷塔怔了片刻,低聲說:“進貢奴隸。”
夜來坦誠地說:“自古戰敗國向戰勝國進獻奴隸,天經地義,哥哥這樣生氣,難道父王要進獻的奴隸數目……”
聲音戛然而止。
夜來的眼簾猛地一顫,帶動目光劇烈搖晃,清瀅的眸底,隨之有了陰影。
克雷塔又是一拳擂在堅硬的墻壁上,手背骨節處已然血跡斑斑,狠狠地說:“我們在外拼死御敵,不惜馬革裹尸,父王卻單單聽信那毒婦的讒言!當初若不是那毒婦,母親又怎會……七妹妹你年幼時走丟,怎知不是那毒婦從中作梗!父王竟還信任她!”
夜來濃密的睫毛輕輕撲閃,在面頰抖落月牙形的陰影,小聲勸慰:“哥哥……”
“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克雷塔突然激動起來,身體往前一撲,一把握住夜來纖細的手腕,急切地說:“七妹妹,這絕對不行,你絕對不能去昭國。況且,還是作為,作為……”
克雷塔一跺腳,憤恨道:“你分明是金枝玉葉,父王怎可將你當成奴隸進獻,這,這……你分明是父王的親生女兒……”
夜來睜大眼看著他,片刻,小聲說:“自我回來之后,父王一直和別人一樣,覺得我是不潔物。尤其是我還沖撞了神社……”
克雷塔啐一口,憤怒地打斷夜來的話:“什么不潔物,什么沖撞神社,還不是那毒婦設計陷害!諸神為何還不將那毒婦打進地獄!”
夜來沉默,眼看那眸底就要泛起悲戚,卻又瞬時被幽光覆蓋,她沉著依舊:“哥哥,我會小心的。哥哥留在這里,也要小心。嵩妃母子心狠手辣,我只擔心,哥哥太過耿直,會受他們的欺負。”
克雷塔死死皺著眉,驀地拿定主義,牽住夜來的手腕,轉身就往外走。
夜來驚問:“哥哥這是要做什么?”
克雷塔果斷地說:“走!一直往北,是莫里族。那里的族長,是母親的表舅。他會收留你!”
夜來哀求地喚道:“哥哥……”
突然,城下一陣騷動,克雷塔愕然眺望過去,竟見有軍隊疾奔而來,踏起的煙塵滾滾彌漫一路。
克雷塔的瞳孔倏然緊縮,就聽廊道里傳來紛亂的戎鎧敲擊音以及腳步聲。
轉瞬之間,他二人所在的城頭,已被軍隊包圍。
包圍他們的軍隊,裝束與古斯族軍隊一致,只是色彩略有差異。
分明是三王子契約的親軍!
軍隊正前方的戎裝青年,深眸挺鼻,輪廓桀驁而深刻,看上去與克雷塔有五六分像。
正是三王子契約,也即嵩妃的親生子。
克雷塔一看契約的陣勢,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崢嶸關之戰,曜關之戰,我古斯族的將士拼死御敵,尸橫遍野,卻不見三弟支援一兵一卒。原來三弟在暗中保存實力,直等仗打完了,才領著親軍來耍威風。三弟果然睿智非凡,我該說三弟是天賦異稟呢,還是嵩妃教得好?”
契約對他諷刺,全部在意,面無表情地說:“二哥心里比誰都清楚,我做得一切,只是依父王之命行事。父王有令,七妹妹馬上就要去往昭國,不可有任何損失,故而,七妹妹暫交由我保護。”
克雷塔嘶聲狂笑:“依父王之命行事?是個人都知道,父王現在被你們母子蠱惑,言聽計從。父王的命令,不就是你們母子的命令?”
夜來緊聲提醒:“哥哥!”
契約“哦?”一聲,反問:“那么,二哥的意思是,父王親近小人,聽信讒言,昏庸荒唐,不堪為古斯族之王……”
“三哥哥!”一聲清叱,打斷契約的質問。
夜來盈盈挺立,衣袂飛舞,明眸中寒泉流轉,淡然看著契約,緩緩地說:“我隨三哥哥走。該去哪里,都由三哥哥決定。戰爭尤未結束,還請三哥哥事事分明,莫要干擾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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