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閣中的家宴已接近尾聲。

    霄廣有幾分微醺，手執(zhí)酒杯，看著霄梓翼，目光顯得悵惘：“翼兒，這么多年，你的母親一直杳無音信。”

    霄梓翼的心頭一聳，其余人也瞬間鴉雀無聲。

    霄梓翼的母親若夫人，這么多年來，一直是宮中的禁語，卻不知霄廣此時為何如此直白地提起。

    就聽霄廣接著說：“孤猜想，你的母親可能從一開始，就遭遇了不測。你的母親是個好女子，原不該如此福薄。孤是她的夫君，卻沒有照顧好她。這都是孤的過錯。”

    說著，語調(diào)就變得哽咽。

    席間所有人，除清瑤母子外，無不暗中驚愕，卻及時用悲戚的神色將其掩蓋住。

    霄廣此言一出，就代表他與霄梓翼十來年的芥蒂，徹徹底底地煙消云散了。

    并且，還是以霄廣心甘情愿的退讓而收尾！

    霄梓清將惶恐的目光投向霄梓玥，被霄梓玥不動聲色的一瞥，給堵了回去。

    然而，霄梓玥長長的睫毛覆蓋下，眸底那閃爍的寒泉光影中，亦有駭然之色。

    霄梓翼已雙目泫然，啞聲道：“父君……”

    卻再也不多吐一個字。

    霄廣兀自傷感一會兒，突然又說：“孤明日擬旨，你母妃入宗廟。翼兒你看怎樣？”

    霄梓翼離開座位，走到大廳正中，跪地叩首，淚濕衣襟，卻仍舊吐不出一個字。

    見此情景，沉默許久的瓊英夫人突然開口，溫婉地說：“君上今日勞累，倒不若就去青華殿休息？青華殿后的素樂園中，遍植茯苓遠志，最寧心安神。君上曾經(jīng)為儲君時，也在那里住過一陣。”

    霄梓清的面孔已幾近扭曲，看瓊英夫人一眼，目光中竟有抑制不住的怨毒！

    這瓊英夫人，真是會察言觀色。之前霄梓翼被冷落時，也不見她為其說一句好話，此刻一見霄梓翼時來運轉(zhuǎn)，立刻拐著彎兒去巴結(jié)討好！

    連霄梓玥聽了瓊英夫人的話，也不免眉心閃爍，流露出輕蔑之色。

    但霄廣卻對瓊英夫人的提議，甚為滿意，贊賞地看她一眼，點頭道：“對，那素樂園，孤還記得，確實幽靜平和，最能令人心緒寧定。阿馨，你陪孤過去。”

    阿馨，正是瓊英夫人莫馨的閨閣昵稱。

    莫馨再婉麗地笑笑，起身領(lǐng)命，霄廣也不再耽擱，對宋公公吩咐備轎，便與在場的諸人告別，在諸人的拜送中，由莫馨扶著，又由霄梓翼相隨，走出望月閣。

    青華殿。

    與霄梓翼品茶暢談。父子倆敞開心扉，所言都是親切真誠的話題。霄廣細致地描述若夫人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在悵惘之中，也別有坦然的情緒。

    霄廣嘆息：“逝者已矣，好在她還留下你。翼兒，只要你我父子之情猶在，她的在天之靈，亦會欣慰。”

    月上中天，霄廣終于困倦起來，由霄梓翼體貼地相送，被莫馨扶入素樂園。

    在帳中躺下。

    突然，霄廣的目光，仿佛被什么東西牽動，明顯的凝滯一下。

    繼而，那原本平靜的目光中，便蕩開重重疊疊的驚疑。

    莫馨何等善解人意，急忙順著霄廣的目光看過去，就見枕頭之下，露出一支玉釵的一角。

    莫馨“咦”一聲，伸手一帶，便將那枕下的玉釵，掂入指間。

    莫馨的面色，也若有若無地變了一下。

    再看霄廣，臉上已陰云密布，眸中的驚愕之色如風雷翻滾。

    莫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喚一聲：“君上？”

    霄廣沉沉地命令：“拿過來！”

    莫馨哪敢違逆，急忙將玉釵雙手呈過去，被霄廣一把揪到手中。

    霄廣死死盯著玉釵，眼角眉梢微微抽搐，猛地，將玉釵往袖中一收，起身就往外走。

    莫馨惶恐地問：“君上，這么晚您要去哪兒？”

    霄廣頭也不回地說：“弱水閣！”

    弱水閣。

    帳中沉睡的美人，睫毛微微顫動，仿佛不斷抖落臉上的花露。

    霄廣坐在床沿，看著這花精似的女孩，眸中陰影聚散不定，最終又被吸入深不見底的榕洞。

    夜來突然一伸懶腰，睜開雙眼，眸中仿佛鑲著漫空星辰，驚異而茫然地盯著霄廣。

    這天真嬌憨的模樣，讓霄廣的心都快化了。

    然而，動心之余，卻是源源不斷的恨。

    甚至越是動心，就越是恨。

    夜來輕輕皺著眉，問：“君上，您怎么來了？”

    霄廣將情緒斂在眼底，柔聲說：“沒事，過來看看你。”

    夜來更加茫然，卻也露出依戀之色。

    霄廣混亂的內(nèi)心，忍不住想，她在素樂園里，是不是也用同樣的無辜無助之態(tài)，引得霄梓翼欲罷不能？

    見霄廣面色陰暗，夜來忍不住又問：“君上？”

    霄廣垂瞼沉默，半晌，伸手入袖，掏出那支玉釵，遞到夜來眼前。

    夜來“咦”一聲，接過玉釵，不解地問：“君上，這個怎么在您手里？”

    霄廣問：“是你的？”

    夜來露出明媚的笑：“當然，是君上前兩日剛剛賞賜的呢！對了，怎會在君上手中？”

    霄廣盯著她，仍舊不動聲色，片刻，展顏一笑，親切地說：“我進門時，在庭院里撿到的。粗心的女孩，這都能丟。”

    夜來怔了一下，立刻目露驚慌，就要起身請罪，卻被霄廣一手制住。

    霄廣搖頭，寬容地說：“無礙，都是小事。東西丟了不要緊。只要……”霄廣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只要人是孤的，孤便不在意。”

    夜來兩頰緋紅，嬌艷不可方物，咬著下唇吃吃地笑：“君上，君上說話，真是很……哎呀，臣妾要羞死了……”

    霄廣也微笑起來，又問：“夜來，今日傍晚，也就是孤在望月閣設(shè)宴之前，你可出去過？”

    夜來的睫毛冷不丁一顫，眸中漾開幾絲慌亂，卻很快平息下來，搖頭說：“回君上的話，臣妾今日身子不適，一直在房中休息，從未出去過。”

    霄廣暗暗捕捉她的表情，眸色深沉，半晌，點頭道：“孤知道了。你睡吧。孤明日來看你。”

    說完，放下紗帳，獨自走了出去。

    經(jīng)過床邊衣架時，霄廣卻又放慢腳步，靠近，再度仔細觀察。

    掛在上面的斗篷，那表面和內(nèi)面的絨毛上，沾著細細碎碎的葦絮，就像霄梓翼剛踏進望月閣時一樣......

    霄廣走出房門，守夜的靈兒依然跪在門外。

    霄廣淡淡地吩咐一聲：“你來。”

    靈兒垂首跟隨霄廣，到了前廳，大氣也不敢出。

    霄廣盯著她，面色陰寒，沉聲問：“你每日伺候洛嬪？”

    靈兒哪敢多言，誠惶誠恐地回道：“回君上，奴婢每日伺候洛嬪。”

    霄廣又問：“洛嬪近日可有異常之處？”

    靈兒剛一猶豫，霄廣已不耐煩地一揮袖，皺眉問：“洛嬪平日是否會走出弱水閣？都去往哪里？”

    靈兒仔細想想，說：“回君上，洛嬪今早就走出過弱水閣，是去了寧嬪的棲蕸閣。不過聽寧嬪說，在去往棲蕸閣之前，還去梅園轉(zhuǎn)了一大圈。”

    霄廣沉吟：“梅園？”

    靈兒再想想，又說：“這幾日，每到申時許，洛嬪便會出去，但吩咐說不許人跟著。所以，洛嬪去了哪里，奴婢們也不知。”

    氣氛陡然凜冽一下，靈兒嚇得一哆嗦，又叩首在地。

    霄廣靜坐如石雕，面孔在顫抖不定的燭光之后時明時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霄廣一言不發(fā)地起身，入轎，離開了弱水閣。

    從麓云苑后的小徑繞過，霄廣掀開簾子，透過古木的垂直落雪，看見遠處閃爍的燈火。

    宋公公立刻注意到霄廣的神色，不動聲色地暗示轎子慢下來，低眉順眼地小聲說：“君上，是熙華夫人的昭明閣。君上可要過去看看？”

    霄廣沉默片刻，快速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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