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善于化解尷尬，所以即便周聞宇看到我如此，還是心平氣和地回答他媽媽，“我女朋友，方心怡。”
“方心怡？”周母念了一遍我的名字，許是出于對前幾個字的關注，她又重新打量起我，好像是在確認什么。
“這是我媽。”周聞宇給我介紹道。
見周聞宇介紹，我看向他媽媽，磕磕巴巴地打起招呼，“阿……阿姨好。”
“你好。我姓唐，是阿宇的媽媽。”唐女士如是說，臉上仍是溫和的笑，仿佛對我剛才的舉動并無異議。
“唐……唐阿姨好……”我又打了聲招呼，態度極為謙卑。
“好。”唐女士點點頭，臉上倒是滿意的表情，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家阿宇……沒給你添麻煩吧？”
我頭一次見到長輩對我這么和顏悅色。一般情況下來說，像老方這種對我的脾氣就很暴躁，而且越是長大，長輩們看我都是拿不爭氣的眼光，久而久之我也就沒遇過這么和藹的長輩了。更何況，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但是回到這個問題上來，我也不是很明白唐女士的意思，只是按照以往電視劇里演的那種溫柔賢惠的女主，趕緊搖搖頭，“沒，沒有的……”
“那就好。”唐女士會意一笑，眼底確實放心了不少。
但是她這一笑，明明看著挺舒服的，我卻看著有點焦灼。照理說，一般初次和長輩打了招呼，接下來就要應對長輩拋來的各種問題了，諸如你是哪里的人，你做什么工作的，你家里怎么樣，等等。
人際交往最逃脫不掉的幾個問題，我一個都不喜歡回答，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我也不想認識新朋友的原因。
但要是唐女士問起來，我到底是如實回答，還是含糊其辭呢？雖說我也沒什么不好說的，我也不怕別人嘲笑我，只不過，我覺得這很麻煩，因為我擔心唐女士不能理解我的生活方式而對我提出異議。而她越是這么溫柔地打量我，我越覺得她心里醞釀著某些不可告人的計劃，譬如拆散我和周聞宇，警告我別再出現在他們面前這一類家庭倫理劇常見戲碼。
“對了，你是怎么認識我們家阿宇的？”唐女士果然拋問題來了。雖然有些偏離我設想的問題，但離試探我也八九不離十了。
于是我在心里過了一遍，我要怎么認真地回答唐女士這個問題呢？
我猜，如果我回答的不好，她肯定會對我留下不好的印象。譬如，如果我說我們是高中同學，她會不會猜出我早就覬覦她兒子已久，并且還發生在早戀的年紀，她會不會以為我是個一點都不矜持的女生？
又或者說，我回答她我才認識周聞宇不久？比如什么我們是老同學啊，但一點接觸都沒有，也不熟，直到前不久一個同學結婚，我們正好遇到了，聊著聊著就聊出感情了？
“我……”就在我猶豫怎么回答時，周聞宇卻等不及了。
他看了我一眼，便搶先說了，“媽，我們是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
你看吧，讓周聞宇魯莽，我都聽出唐女士語氣里的驚嘆了。這下好了，我根本不敢抬頭看她，我怕看到她質問的眼神。她指不定在心里想我從哪里冒出來的，竟然和周聞宇能成為同學？
唐女士想了想，開口問，“那……和陸夢涵也是同學嗎？”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真是致命啊。沒想到陸夢涵的名字不僅傳到過老方耳中，也傳到了唐女士耳中。果然，在他們眼里，陸夢涵才能常駐記憶的光體，其他人都只是光圈外的小點點，由于甲乙丙丁太多，根本不值得被記住。
“嗯。”周聞宇輕輕應了一聲，仿佛因為這個名字的出現，他的思維也頓了一下。
我下意識看向周聞宇，卻發現他的眼神沉了沉，是因為這個名字在他心里也比較特別嗎？
是的，我們都和陸夢涵是同學。這意味著，在她面前，哪怕只是在名字面前，其他人都會自慚形穢。除卻周聞宇不用在這個名字面前低頭，哪兒像我這種看上去就沒什么底氣的人，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就哪怕人靠衣裝，可我連衣裝都沒有。
我突然想起陸夢涵婚禮那天，當禮樂想起來那一刻，陸夢涵在萬眾矚目下走出來時，周聞宇緊跟著她的視線和眼里特殊的色彩。我眼中一黯，嘴里已經憋不出一個字。
“哦。那你在哪里工作呢？我們家阿宇就在柳大教書，這個你知道吧？”唐女士并沒有追問我們是高中同學以及這其中發生過什么，卻轉而詢問我的職業。
害，該來的還是會來，果然又繞到我的工作上了。我該怎么說？如實回答我就是個畫手，時不時畫點那種帶有禁忌色彩的那種畫手？
她會不會當場把我趕出家門啊？
我腦子里幻想出唐女士發飆的模樣，這樣一個衣著得體，端莊嫻雅的女人，突然變成有一個母老虎的樣子對我發火，那會是個什么樣子？還有還有，周聞宇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他媽那邊？
我好困惑，十分困惑。這樣的困惑從我的心里延伸到我的外表，將我呆滯的臉龐襯得更加僵硬。
“媽，”直到周聞宇注意到我的沉默，他有些冷冷地說，“你嚇到她了。”
“啊？”唐女士明顯沒料到自己的問題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只是愣愣地看看我，又看看周聞宇，“這……那個，心怡是吧？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
“我……我想上廁所！”不等唐女士說完，我便脫口而出將她打斷。
當下，一片寂靜而窒息的氣氛。
等我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我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天吶，我這都說的是什么啊？好的不說，說什么去上廁所？我還真是哪兒急就尿遁……
我抿著唇看向周聞宇，向他投向求救的信號。我實在是沒臉再待下去了，我為自己的愚蠢深深檢討。
周聞宇倒是善解人意，雖說對我脫口而出的話表示疑惑，但還是好心地給我指了路，“那邊。”
我趕緊起身，直接朝廁所奔去，連招呼都忘記打。還是先躲起來得好，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我才發現我根本沒辦法和別人深入交流，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排斥這些明明看起來熱情卻令我抵觸的話題。
待我走后，周聞宇看向唐女士，臉上仍是平靜，“怎么突然回來了？”
“湊巧，湊巧啦。”仿佛上一個話題已經終止，唐女士淡定地端起面前的咖啡杯，用勺子輕輕攪拌起來，“本來說這個月去巴黎看秀，但是國內有業務要過目，得住幾天。正好今天下午有點空，就順便回來了……”
“是嗎？”周聞宇盯著唐女士的臉，語氣趨于冰冷。
“不然呢？”唐女士嗔怪地看了周聞宇一眼，“還有啊，院子里我種的葡萄怎么沒人照料了？我去年還能收獲呢，今年再不澆點水就真的枯了。你爸也是，自己不在家，也不幫我照看？你呢，又不在家……”
一邊說著，唐女士垂頭，有微弱的嘆息聲傳出。
周聞宇卻沒有再說話，只是喝了口水，靜靜聽著唐女士說話，一點也不準備再打斷她。
就在這樣的一動一靜中，周聞宇和唐女士的對話也在我打開廁所門的那一瞬間停止了。
雖然我在廁所里思考了很久，我到底要不要出去面對唐女士。但我想到周聞宇說的，他媽也不吃人，都是和平年代，總不至于對我做出格的事吧。
再不濟，我跑遠點就是了，與周聞宇劃清界限。是的，愛情不重要，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命誠可貴，愛情價不高。我應該再次向周平寧深刻學習識時務的本領。
“誒呀，心怡，你回來了！”唐女士好似在和周聞宇聊一件有趣的事，興致正深，突然抬頭看到我，趕緊對我招招手。
“我們剛才在聊你呢。”見我坐下，唐女士笑著說說。
我這屁股還沒挨到椅子，差點又彈了起來。這……這就是唐女士剛才興奮的原因？難道是她知道我所有的背景了，然后給我來個釜底抽薪？將我的臉踩在地上？
我緊張地看向周聞宇，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卻不料他只是伸出手握著我發涼的手指，柔聲安慰道，“沒事。她只是確定一下我沒有誘拐無知少女。”
“咳咳，什么？”我看著周聞宇一本正經地給我這么解釋，一下沒忍住。
什么叫沒有誘拐無知少女？
沒等我思索，唐女士又笑道，“心怡，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的。就在這里呢。”
“啊？什么……”我繼續發懵，這都是什么啊？怎么唐女士與我想象中的差別這么大，讓我緊張不說，還總說一些很奇怪的話？
她見過我？那是什么時候是事？我怎么不記得了？還就在這兒？
我有點頭痛，并且這個頭痛在觸及一聲驚叫時變得更嚴重，我忍不住抱頭，將自己暫時封存在一個安全領域。
“唐阿姨！”驚叫聲才消停，又傳來熟悉的嗓音。
我微微抬眼看去，是周平寧。她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睡衣，從樓梯那邊走過來，腳步半停半走的，嘴角還帶著笑。
“阿寧？”唐女士偏頭看去，眼中也是驚訝，但更多的是欣喜，“阿寧，好久不見。”
“您回來啦？”周平寧對臉上的笑意也絲毫不加掩飾，直到來到餐桌前，又瞪了周聞宇一眼，“你竟然都不告訴我？”
周聞宇冷眼看去，好像是在提醒周平寧他也是才得知此事。
“嗯，出差，就順便回來了。”但這些都阻擋不了唐女士的開心。
“誒呀！我好想你呢唐阿姨！”周平寧一邊說著，一邊伸手環著唐女士的肩膀，親昵之態勢不可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心中疑惑不已。
我記得沒錯的話，按照周聞宇所說，唐女士當初不是因為周平寧的存在被氣得出國一去不復嗎？怎么這會兒，看著周平寧依偎著唐女士，我覺得她倆倒挺像母女的？
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周聞宇。
大概是看出我眼中的疑問，他只是握了握我的手，眼里并無波瀾起伏，沉靜地好似無風的海平面。
我沒有再問。只是陪他一起看著周平寧和唐女士拉家常，氣氛十分融洽。
很久以后，我才從周聞宇口中得知，那年唐女士得知周平寧的存在，一怒之下破罐亂摔，直接離婚出國，將周聞宇撇在國內，一點消息都不打算透露，好似是鐵了心要和周聞宇的爸爸，甚至包括周聞宇斷絕關系。這才有了隨后周聞宇一夜的崩潰和黯然神傷，想通過找到周平寧來報復心中之恨的事情。但他找到周平寧之后什么都沒有做，連話都不曾開口。只因為他再怎么傷心，卻隱隱想起一句話，大人的感情不應該牽扯到孩子身上，這樣太不公平。后來，他又得知周平寧的媽媽在她三歲前就得癌癥去世了，他實在不知道該繼續恨周平寧，又或是恨誰。
而至于周平寧和唐女士的和解，這已經是發生在周聞宇出國后的事情了。周聞宇當年選擇出國，一方面是為了深造，另一方面便是想見到唐女士。再見到唐女士，他才發現唐女士已經釋懷，甚至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新生活當中，并且和周爸也已經講和，雖不打算復合，但也不至于箭弩拔張。他才發現，原來過去自己的糾結并不算什么，與其糾結這些，倒不如糾結怎么將接下來的生活過好。人生在世，難得圓滿，如果因為這些事情而被折磨得面目全非，那么再遇到生死之事，反倒也不會輕松多少，倒不如釋懷過去。
原來人生并不是狗血連續劇，好聚好散才是真諦。這也是后來周聞宇時常對我說的，“又不是拿孩子出氣，我媽不至于那么無恥。”
于是我又得知，唐女士在得知周平寧三歲便已經失去母親后，便在她后來的每個假期接她去國外，說是帶她度假，但到底是彌補又或是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正是因為如此，周聞宇也漸漸與周平寧接觸，并愈漸發現自己這位妹妹實在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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