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沒有姓氏。”
“為何?”
葉驚闌緘口不言。
這一段塵封的過往,忽而提起,就像一根刺猛然插入心窩子,膈應得慌。
云岫不再問,當一個人緊閉心門時,就該表現自己的識趣。
一時之間,周遭溫度似驟降。
相顧無言的兩人,只一杯接著一杯的陳情酒。
雕在杯子上的蘭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麗,雅致。
她的手扶著杯身,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和月色相近。
再斟一杯,遙寄明月。
“七夕節。”
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她不乞巧,只祈求鵲橋相會的兩人能予以她和她所在乎的人些許庇護。
“在你心中,普天之下誰最美?”他的指尖輕輕敲敲銀杯,磕在蘭花瓣朵兒上。
“葉大人比你更美。”她彎彎眉眼,清亮的眸子里滿是笑意。
葉驚闌起了玩心,打趣道:“你曾與我說,我見過大理寺卿之后,會自慚形穢,可我每日對鏡端詳,完全沒有云姑娘說的那種感覺。”
“可你也沒有比葉驚闌更美。”
她食指屈起,往外彈了一顆毛豆兒。
“哎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總犯我,可怎么活啊!”蒙歌假惺惺地捂住額頭,讓人錯覺額頭上被毛豆兒擊出了一塊大疙瘩。
實際上煮熟的毛豆,不管用多大的力,都達不到那么夸張的效果。
這只是蒙歌為了給自己的偷聽擺出的一個合理的借口。
人總是這樣自欺欺人地活著,常常想要為年少的輕狂,泛濫成災的思念,無法約束的放浪不羈找一個理由,為證實自己過往是無怨無悔,惆悵到潸然淚下的相思,篤定到不偏不倚的信仰尋一個源頭。
蒙歌沒有帶走蒙絡,僅僅是做了個樣子罷了。
花花綠綠的小腦袋冒了一半出來,嘴里還嘀嘀咕咕地嚼著一句:“我不喜歡她。”
蒙歌不為人察覺地嘆了口氣,她這句話從凌城延續到了沙城,哪怕她知曉了云岫的真實身份,仍然會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為什么不喜歡云岫?
也許只是給自己放了一個臺階。
站在臺階下,她可以堅持自我,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誰也奈何不了她。更何況云岫壓根兒不在意她的想法。
而她在猶豫,是否該跨上那一步臺階。
上了臺階就意味著她必須接受,有云岫這么一個人的存在。
她很害怕,害怕承認自己的心在慢慢改變。
“蒙絡也想乞巧嗎?”云岫取出自己的荷包,遞了出去,“里面有針線。”
蒙絡爬上了蒙歌堅實的后背,狠狠地踩著他的肩膀攀上了屋頂。
她還是那一身五彩繽紛的衣裳,甩著腦袋,讓那么多條辮子自由地觸碰。
她怯生生地挪著步子,絲毫沒有當初的囂張。
“我……我不乞巧。”蒙絡憋了老久,憋出來了這么一句不像她會說出的話。
“我瞧著你喜歡暗器和一些小玩意兒,趁著這乞巧的日子,我便將它贈予你。”云岫輕晃了下手中素色的荷包。
葉驚闌勾了勾唇角。
蒙絡舔舔嘴唇,遲遲不敢上前接過。
她并不怕這荷包藏著什么毒,她是怕接了這個荷包,就得義無反顧地踏上那一個臺階。
可是她又猜到里邊是云岫常用的金針。
她老早就眼饞到不得了。
觸手可及……
十分誘人……
腳底磨蹭著,快要將腳下的青瓦都磨得光滑。
“我……”她攥緊了拳頭。
云岫仍然是挑著眉,伸出手。
那個素色的荷包,就像一個當風的旗幟,在蒙絡的眼里放肆招搖。
“我……”她使勁兒晃了晃腦袋。
滿眼,滿心,全是那幾根細細的金針,金針上的光芒一閃而過,竄進了她的周身血脈,逆行至天靈,腦袋發暈。
云岫笑起,她就喜歡這般磨人。
接與不接都是一個問題。
“我……”她將下唇咬得發白,一道紅痕立現,白與紅的分明之感,使得他人不自覺生起憐惜之情。
她快要熬不過自己內心的渴求。
忽然往前邁了一大步,搶過荷包。
蒙絡像一只攀著無形的蔓條跳躍的猴兒似的,三步并作兩步躍進了另一條巷子里。
那里沒有光亮,也無人能看見她。
遠遠傳來含糊不清的“多謝”。
她先是找了一處能借著月色看清事物的角落。
哆哆嗦嗦地打開荷包。
取出一根細針。
云岫果然沒有騙她。
她的心里像生了一塊礁石,任由驚濤駭浪卷起白沫兒,毫不留情地拍在上邊,鑿出了孔洞,從孔洞之中涌流過無休止的浪潮。
蒙絡就著月色,虔誠地捧起金針。
她沒有乞巧,她只是希望索羅族的月亮神是真實存在的,在這一刻,能聽見她的祈愿。
她在心中默念著最為誠摯的心愿,無人知曉,也無須被人知曉。
收好了金針,將素色荷包揣到懷中,貼在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七月初七,是她的生辰。
而過了三年的同月同日也是她流離顛沛的開始。
往事不提也罷。
但這么多年來,就算是蒙歌也無法展開笑顏為她慶賀生辰,這是苦難日,是痛楚的紀念日。
她抱住雙膝,蜷成一團。
淚如雨下。
四周一片寂靜。
她壓抑在喉嚨里的哭嚎,悶成了奔涌的熱血。
老人常言:年少不知愁滋味。她卻一遍一遍地體味著這般那般的苦與悶,她不知這可否稱為“愁”,只覺這種感覺上了眉頭,上了心頭。
她的手指不住地絞著埋在雙膝的腦袋上的辮兒。
怎生得這么一顆多愁善感的心。
她又怨怪自己不該接了云岫的小恩小惠。
蒙絡啊蒙絡,比起蒙歌來,你更像一個瓜慫。堅守不住自己的陣營,這么快就丟盔棄甲、束手就擒了。不戰而敗的孬種。
蒙歌扒拉在她身后的墻上。
又是無聲的嘆息。
將自己團成團的蒙絡喃喃自語道:“我沒有不喜歡她。”
蒙歌一笑,喜歡嗎?不喜歡嗎?好像沒有個真正的定數。
他的口型在說:生辰快樂。
屋頂上的兩人并肩坐著。
“你怎知今日是蒙絡的生辰?”葉驚闌有些好奇,沒聽蒙歌提起過云岫有詢問過他,而金不換和孟章早就回了盛京,云岫就更沒機會接觸了。
難不成云岫在很久之前便謀劃上了?
在凌城時,他們算不得友人,蒙絡又像一只一碰就炸毛的貓兒……
云岫應該不會主動去想法子討她歡心。
“猜的。”云岫又怎會告訴他,她在給花鈿的信中寫上了好生查探蒙家兄妹一番。于是花鈿到沙城后,和曾停打聽的事里其中有一件即是關于蒙家兄妹的。
曾停抖的那張手絹兒里就藏著關于他們的事。
細小的文字讓她辨認了好一陣。
蒙家兄妹是沙城人。
當初異族暴動,占領了整座沙城。
驅逐、屠戮是他們野蠻行徑的溫和說法。
蒙歌和蒙絡那時好不容易保住了小命,在外流浪了一年有余,不知他們這兩個孩子是如何過來的。
云岫想,定是很苦,而她體會不到這種苦。
感同身受的前提一定是有共同經歷,才會在聽到他人往事時有所觸動。
她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獲取蒙絡的認可——送禮。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句話在任何時候都適用。
葉驚闌是蒙歌的主子,蒙歌將他當成了頭頂上的天,對信仰有著絕對服從的蒙歌會為了讓他滿意而讓步與屈就。但蒙歌又顧念著自己唯一的妹子,蒙絡的喜怒哀樂會直接影響到蒙歌。蒙絡擺在明面上的不喜歡使得蒙歌夾在這復雜的關系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
于是云岫打破了這個僵局。
她以自己的獨門暗器作為臺階,遞到了蒙絡跟前,換取了蒙絡的退讓。
“云岫。”
他壓低了聲音,像在訴說悄悄話。
“嗯?”她的鼻音漸濃。沙城卷了沙石的風有些急,吹得她在恍惚之中迷了眼。
云岫瞇起眼睛,看著對面院子里的姑娘虔誠的乞巧。
“我曾以為,你是不屑做這些事的。”他指的是適才云岫贈禮與蒙絡。
“這世上的許多事是無論成敗都要去做的,許多東西需要將生死置之度外去守護的,還有許多責任,壓在了肩上,就要義無反顧,不論痛苦與否,必須去承擔的。”她揉搓了一下眼角,真是今夜的風太急了,她頓了頓接著說,“有時候命運是沒有對錯的,我們也無權更改。”
“我命由我。”他只那么一句淺淡的話。
“可是宿命就是宿命,歸根結底則是生來注定。”她閉了閉眼,“就像……我從一出生就是納蘭家的女兒。”
“你現在已經不是了。”
“誰知道會在哪一天拆穿這個拙劣的偽裝?”云岫清了清喉嚨,身邊的人沒有染風寒,她倒是先染上了,“年節時,我第一次在朝堂外與你相見,以為此生除了同朝為官便再無交集,然而……”
“我本不該到凌城的。”葉驚闌沉吟片刻,丟下這么一句。
“我知道。”
而后相視一笑,丟開了這件事。
不必多說,誰也瞞不了誰。
“你瞧。”她的手指虛虛地點在了乞巧的女子身前的水盆里。
葉驚闌以指腹點中她的眉心,嗔怪道:“你何時才能像個真正的女兒家?”
只見云岫輕吐舌頭,粉嫩一閃即過。
“下輩子。”
“可惜,我只有這一輩子。”
“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那我一定不長命,而析墨定是一只綠王八。”
葉驚闌當真是厚臉厚皮之人,隨時隨地都在標榜自己是一個好人,不忘踩一踩析墨。
云岫捉住了他再次點過來的手指,一折。
那人仍是笑著的,只是這笑里似暗含酸楚。
“葉大人和析墨一直不大對盤,和薛將軍更是仇敵,看來葉大人今后的日子不好過。”
葉驚闌抽回了手指,故作姿態地背到身后。
他在悄悄地活動指關節。
面上是淺笑吟吟。
“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暫時的朋友。”
葉驚闌的話很對,他和析墨只是偶來的利益糾紛,撇開那層罪惡的油膩,他們也就是喜歡拌嘴的故人罷了。且只能稱為故人。
而薛漓沨,他一貫以剛正不阿為做人準則,自然是看不慣“阿諛奉承、靠臉伺君”的男寵,要是扒開了這層帶著偏見的皮,他會否和葉驚闌握手言和?
沒人能告知確切的答案。
但看著葉驚闌成竹于胸的模樣,云岫隱隱有了自己的判斷。
“你說,曾停是什么人?”葉驚闌忽的想到了什么,脫口而出。
“好人。”云岫眼睛也不眨地回答道。
“你剛才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葉驚闌將她的話原封不動的奉還。
云岫一想到那個圓滾滾的人,就覺好笑,他是她見過為數不多的天生帶喜感的人。
于是她琢磨一陣后,說道:“他比你厲害,他是一個可以留千年的好人。”
“你對他的評價極高。”
“因為……”她手指一橫,向著一處。
“呼——”倏然卷起的風沙真真正正地迷了人眼。
葉驚闌深吸一口氣,平而緩地呼出,“哎……”
門上赫然貼著一塊白色的“喜”字。
這種蔓延開來的恐怖氣氛,如同瘟疫一般,席卷了整個沙城。
乞巧的姑娘也察覺到了異樣。
這也許就是虞青莞說的“女人的直覺”。
第六感極強的女子,她僵著脖子回頭。
白色“喜”字映入眼底。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驚破了沙城的寧靜。
有幾家的窗格子里燃起了燭火。
她同犯了瘋魔的人沒有區別,雙手插入發間,三千青絲在這一刻散亂開來。
跌坐在地的她,嘴皮子都在發顫。
水盆傾覆,濕了她身后的地,延伸至她撐在地面的手掌下,她也沒有任何知覺。
“咔咔。”算盤子兒的清脆響聲在寂夜里格外清晰。
軟底布鞋在地面行走是沒有聲音的。
但曾停太胖,他每行一步,綠色袍子隨著步子抖上三抖,連軟底布鞋都踩出了聲兒。
“哎,丫頭,我這棺木,給你算貴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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