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符舟在云海中航行，一路披星戴月，日夜以繼，飛鳥與云層皆是那船底之下不斷遠逝的風景。
船首之處，長眉老人與魁梧老人并肩而立，身后稍微落后一步距離的，還有一名灰衣灰發的中年男人。
劍宗外宗大供奉吳斜，武宗堂主杜端，符宗柳葉州舵主唐不患，整整三位渡劫境修士護送一群筑基小朋友返回北律玄州，實在是一路上意外頻出，被百鬼教算計怕了。
長眉老人神色復雜，扭頭看了一眼自己多年的死對頭杜端，輕聲道：“你確定那個人使用的是鬼心訣和役鬼大法？”
“廢話！沒看到老子差點被打出翔嗎？我這張英俊帥氣的臉啊！全毀了！”杜端指了指自己臉上的三道爪印，里邊殘余著濃厚的陰煞之氣，阻礙了傷口的愈合，雖然本身不算什么大傷，但毀容是免不了了。
說實話，杜端這張濃眉大眼的國字臉和帥氣那是半點沾不上邊，多了三條疤反而看起來頗為硬漢，霸氣十足。
唐不患與兩人不算熟絡，此行陪同只是受了宗門指令，符宗也好，武宗也罷，唯恐劍宗這邊再出岔子，恨不得派遣一支修士大軍浩浩蕩蕩地把這伙人給送回老家，死了一個劍宗大師兄本來就是足夠劍宗震怒的事情了，要是南宮律這邊再出點什么問題……眾人已經可以預見三千劍仙南下殺人的壯闊景象了。
即便如此，在此之后，百鬼教定然會遭受九仙宗的聯合清洗，半步飛升境的邪教鬼修，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存在，沒人會容忍自己眼皮子底下粘著這么大一塊老鼠屎，等到他躋身了飛升境，與那鬼門關外的鬼王們里應外合，猝不及防之下，鬼門關都有覆滅的可能，那個時候殃及的可不止是道宗這伙大小道士了，中土神州都有可能直接淪為鬼域，生靈涂炭。
三人不再說話，各有所思。
長眉老人轉過身，看著從船艙里走出來的紅衣小姑娘，沉默半晌，說道：“我很確定他已經死了，你再怎么折騰也不可能讓他活過來。”
“噢，其實我是來繼承大師兄的遺產的。”紅衣小姑娘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掌，笑道：“那么大師兄的儲物器具和本命飛劍都交給我保管，不過分吧？”
長眉老人微微一愣，心說你這丫頭昨天醒來的時候還哭得稀里嘩啦的，怎么今天就一臉的春花爛漫了？難道女人的心就真的像那天邊的云彩，說變就變的嗎？
還有什么叫做繼承遺產啊？按照大律王朝的律法，大師侄的遺物怎么想也輪不到你來繼承吧？
老人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人家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小姑娘講法律的問題，可能人家小姑娘連什么叫做法律都不知道。
只是讓老吳有些在意的是，小姑娘第一次醒來，抱著大師侄的尸體哭得那叫一個感天動地，傷心欲絕。
第二次醒來，對著大師侄的尸體就是兩腳踹了過去，惡狠狠地道：“有本事你就別回來了！本姑娘回頭就隨便找個人嫁了！”
第三次，小姑娘明顯冷靜了很多，只是安靜地坐在大師侄身邊，托著腮幫子，百無聊賴，喃喃道：“這樣吧，我給你五年時間，五年之后自己來找我，解釋之前先讓我揍一頓。”
南宮律的三次鬧騰，讓吳斜真有種大師侄還沒死絕的錯覺，心里琢磨著難道是神魂出竅之法？但想想又不大可能，畢竟大師侄連元嬰都沒有修成，怎么出竅？出竅還怎么活？
雖然不知道小姑娘在搞什么幺蛾子，但考慮到二者之間的關系，吳斜還是將大師侄的兩件半仙兵和儲物戒指交給了南宮律，猶豫了一下，提醒道：“大師侄的儲物法器設有極強的封印，無法強行破開，如果暴力解鎖只會使得里面的空間崩潰，所有物件都會被坍縮的空間所摧毀……”
南宮律一臉淡定地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壺酒，拎在眼前瞅了瞅，聞言抬頭疑惑地看著身邊的長眉老人，說道：“哈？吳師叔你剛剛說什么？”
吳斜以手扶額，面無表情地道：“不，我什么都沒說……”
“哦……怎么這么多酒？嗯？全都是酒？還有書？”南宮律隨手掏出一本名為《金瓶圖解》的畫集，隨意地翻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而后面色緋紅，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書上的圖案，一邊不停翻著頁一邊嘀嘀咕咕道：“天吶！這就是男人喜歡看的書嗎？何等的齷齪、下流、骯臟、變態、禽獸、無法直視……果然娘親說得對，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拜托你不要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小黃書，一邊把所有男人都罵個遍好不好？
吳斜神色僵硬，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眼前的小姑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因為長期沉睡的緣故，心理年齡還遠未成年，兩性知識約等于無，這么一來……第一次接觸性教育就從小黃書開始，會不會太刺激了一點？
日后掌門真人要是知道了的話，一定會把大師侄從墳墓里拖出來鞭尸的吧？
自己沒準也逃不了連帶責任，少不了要被掌門師兄按在麻將桌上摩擦。
嘛，反正劍宗離這邊遠著呢，掌門真人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如此想著，長眉老人擦了擦冷汗，剛準備從南宮律手里沒收小黃書來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速度之快，竟然讓在場三位渡劫境修士都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
三人第一時間擺出了戰斗姿態，定睛一看，好家伙，一把一人高的巨型飛劍，飛劍上綁著一名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
“掌門師兄？”看清來人的造型和面孔之后，吳斜恨不得狂甩自己十個耳摑子，讓你丫的烏鴉嘴，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誒？吳斜師弟啊……快來幫師兄解個安全帶，還有你有沒有帶暈機藥？我想吐……嘔……”白衣男子伸手摘下腦袋上掛著的漆黑眼罩，話還沒說完就開始狂吐不止。
吳斜供奉滿臉黑線，掌門師兄你他娘的是來丟人的吧？
唐不患目瞪口呆，這他娘的就是傳說中的蒼青真人？
杜端冷笑一聲，他娘的劍宗就沒有一個腦子拎得清的？
“爹？”南宮律茫然抬頭，眼神飄忽，見著了突然出現的自家老爹之后，微微一愣，連忙收起了大師兄的小黃書，快步跑到白衣男子身邊，一把將他從飛劍上扯了下來，所有安全帶盡數崩斷，在這股龐大的怪力面前脆弱得像一根稻草。
東方蒼青低頭看了自家閨女一眼，默默揉了揉自己胸口，渾身骨骼嘎吱作響，感覺自己很受傷。
而后他猛然想起了此行的正事，伸手揉了揉乖女兒的腦袋，輕聲問道：“你家大師兄呢？”
南宮律伸手指向長眉老頭，說道：“被吳師叔凍住了，成了冰雕。”
東方蒼青轉頭看向這位外宗首席供奉，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讓我看看夜玄的尸體。”
“好。”吳斜大袖一揮，身前便出現一座人形冰雕，里邊就凍著大師侄僵硬的尸體，胸口碗口大小的貫穿傷勢觸目驚心，便是神仙下凡也要無力回天。
掌門真人一陣沉默，神色難看，顫聲道：“他……是怎么死的？”
“百鬼教教主用噬魂矢偷襲小律，大師侄是為了救小律而死的。”吳斜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師兄的肩膀，輕聲寬慰道：“節哀吧，師兄，人死不能復生……”
“哇啊啊啊——徒兒你死得好慘啊！我的個好徒弟啊！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啊？你讓為師黑發人送黑發人啊！你走了以后為師偷誰的酒喝啊？為師找誰借錢啊？為師拿誰當出氣筒啊？嗚嗚嗚嗚……”掌門真人神色悲慟，伏在徒弟的尸體上嚎啕大哭，一邊偷偷摸摸用洋蔥抹眼睛，一邊伸手以靈力融化徒弟身上的冰塊，在徒弟身上上下摸索著，片刻之后，東方蒼青猛然抬頭，惡狠狠地瞪著吳斜師弟，質問道：“我徒弟的遺物呢？徒弟死了我這當師父的怎么著也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吧？是不是被你藏起來了？”
“……”吳斜、杜端和唐不患三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南宮律，又瞅了瞅蒼青真人，那叫一個驚為天人啊！感情你們父女兩最關心的事情竟然是死者的財產分配問題嗎？
要不要這么現實啊？你家大徒弟尸骨未寒啊！
吳斜長老這會兒實在是無力吐槽，伸手指了指神色古怪的南宮律，說道：“遺產已經被你家寶貝閨女拿走了，你自己找她商量去吧！”
“誒誒誒？早說啊！害我白哭一場，洋蔥很刺眼的你知不知道？”掌門真人拍拍屁股站起身，轉身笑瞇瞇地看向自家閨女，商量道：“小律啊，咱兩商量一下，你大師兄儲物戒指里的酒水全部歸我，其他東西都歸你成不成？我記得夜玄這小子手里頭有不少藏書來著，你可以抽空看看，多學學書里的知識，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
“啪——”
“爹爹是個大變態！流氓！色狼！”南宮律漲紅了臉，反手就是一耳光抽得掌門真人轉了個圈，羞得眼淚都要哭出來了，轉身捂著臉飛也似的逃走了。
掌門真人坐在地上一臉懵逼，臉上緋紅的掌印無比清晰，久久不散。
片刻之后，掌門真人哭喪著臉向著師弟吳斜，喃喃道：“小律為什么打我？還有變態、流氓和色狼又是什么鬼？我只是想喝點酒而已啊！”
長眉老人伸手摸了摸鼻子，下意識地避開了掌門師兄的目光，尬笑道：“啊哈哈……誰知道呢？也許是大師侄的死對小律打擊很大也說不定……”
“是嗎？”東方蒼青滿臉狐疑，起身微微思忖，正準備前去追女兒來著，剛邁出兩步忽然一個轉身回到了原地，對著自己徒弟的尸體就是一腳踹了過去，罵罵咧咧地道：“裝死是吧？好玩是吧？有本事出去了就別回來了！”
說完，掌門真人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戳著徒弟的鼻子惡狠狠地道：“我給你五年時間，五年之后自己回來找我！解釋之前先讓我揍一頓，不然我就隨便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把小律嫁了！你不知道這幾年我他娘的揍跑了多少個上門提親的蠢蛋？從小律十四歲開始揍到現在啊！我累不累？后來我干脆放話了，哪個想上門提親的小兔崽子先吃老子一發原子彈！你也跑不了！哼哼……”
話畢，掌門真人站起身，又對著自己徒弟的尸體來了兩腳，踹完之后，神清氣爽，轉身朝著女兒離開的方向快步追去，一邊撒丫子狂奔一邊苦口婆心地呼喊道：“小律！乖女兒！你聽爹解釋！誤會！一切都是誤會……”
余下三人，目送蒼青真人遠去，三觀盡毀，瞠目結舌。
這算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還是這一家子都這么沒心沒肺？
吳斜長老再次放棄了思考，一揮手將大師侄的尸體凍住，再次塞進了隨身空間之中。
唐不患一臉便秘的神色，伸手指著消失在船廊盡頭的劍宗掌門，喃喃道：“這貨真的是那個天下第一的飛升境大佬東方蒼青？”
“如假包換，接受現實吧……”吳斜伸手拍了拍這位渡劫中期老弟的肩膀，糾正道：“是天下第二。”
唐不患一臉茫然，“哦？那第一是誰？”
吳斜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是那位可以讓掌門師兄豎著進門，橫著出門的琥珀真人！”
唐不患恍然大悟。
——
與此同時，東海臨州，大青王朝，荒山野嶺，大雨滂沱，一名身無寸縷的少女在泥濘中緩緩睜開眼睛，脖子上豁大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鮮血，而她的臉上卻揚起猙獰的笑容。
“憎恨嗎？那就將你的身體借給我吧！”
“我無法讓你轉世重生，但可以為你報仇雪恨。”
“呵，放心吧，我會殺光他們的，一個都不放過。”
“還不明白嗎？人類的天敵，從來都不在那五座雄關之外啊……”
少女站起身，伸手捂住脖頸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單薄的嘴唇被鮮血染成了殷紅而又妖艷的顏色。
她行走在雨水與泥濘之中，用宛如厲鬼般的聲音，從牙齒縫中擠出了一句話——
“這鮮血與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和鮮血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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