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律回到書房，在清理過半的書桌前坐下，提起一卷尚未審批的卷軸，沉默良久，而后放下，在桌面攤開，看了眼硯池里臨近干涸的龍涎古墨，于是又站起身，從書架上的小木盒里倒出些許帶著清香的墨塊，放入硯池，小心兌水，開始細細研磨起來。

    比起鋼筆和水筆，她還是比較習慣使用毛筆這種過時的書寫工具，因為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年代里，根本就沒有這么多新奇的道具……人們祭祀著雙生的神明，社會風氣一成不變，大陸之上各族林立，年年戰亂……現在這個略顯扭曲畸形的時代，反而比起之前要好上了太多。

    將盛滿墨水的硯池推回原位，律重新在紫檀木椅上落座，提起狼毫沾了些墨水，略微有些失神……片刻之后，她捋起衣袖，目光快速掃過攤開的卷宗，確認無誤之后，在卷尾之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南宮律。

    “家人……家人……”她低垂著目光，喃喃自語，似乎有些難以理解，似乎又覺得理所當然……這本該是她永遠也無法體會的情感，然而現在卻毫無防備地、前所未有地沖擊著她的心坎。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鎮定心神，繼續批改卷宗，直到所有文書全都簽上了“南宮律”的大名，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以清水洗凈筆毫，而后學著小律的動作熟練地將狼毫筆扔回了筆筒之中。

    生活之中，確實無需事事拘謹，一絲不茍，偶爾放松一下心神，也是挺好的。

    律躺在椅子上，開始望著窗外發呆，直到靈感觸動，在南宮律徹底蘇醒之前，提前閉上眼睛，將身體的主導權放開，沉入對方意識深處。

    十息過后，紅衣小姑娘再次睜開眼睛，愣愣地看著眼前被清空的書桌，慢慢張開了嘴巴，驚呼道：“卷宗呢？難道都被我吃完了嗎？”

    “我已經處理完了，你好好出去玩吧。”律的聲音在她腦海里響起，一如既往的柔和而又略顯清冷。

    “原來如此。”南宮律撓了撓頭，嘿了一聲，訕笑道：“律姐姐辛苦了，那我……出去玩了？”

    “嗯……”

    南宮律想了想，又問道：“律姐姐，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嗯，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家人是什么意思。”

    “這個我知道！”南宮律一拍手掌，笑逐顏開，興致勃勃地說道：“家人是指所有無私愛著你的人……我娘當初是這么跟我講的，因為講了很多遍，所以印象深刻。”

    說完，她又摸了摸鼻子，補充道：“當然，我娘還說了很多，我忘了……”

    “……”律沉默片刻，輕聲道：“謝謝，我已經明白了。”

    ……

    夜幕峰，日漸消瘦的峰主洪福貴腰挎飛劍，在和幾位師兄弟交代好相關事務之后，徑直下山，出了宗門，回望隱藏在云霧之中綿延的群山，輕輕勾了勾嘴角，而后悠然轉身，向南而去。

    他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來到這個世界的穿越者們，似乎總是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掉下懸崖，遇上一個即將坐化的前輩高人，以為這就是自己的造化仙緣了？

    撿到一枚戒指，里邊住著一個愿意教你功法劍術的糟老頭子，以為就是你命中注定該有此等福分了？

    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生活諸事事事順心，以為自己真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了？

    聽著周圍之人一口一個的“位面之子”，就不考慮一下自己當不當得起這個稱號？

    難道世界上真的會有那么多餡餅會無端砸在你臉上？還是說，一切沒有代價的獲得，在你眼中就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世界最基本的原則，就是等價交換，有得就有失，如果你得到了什么，卻沒有發現自己失去了什么……這反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惜啊，這個道理，某些人是永遠都不會明白了。

    洪福貴微瞇著眼睛，腳踏飛劍，拔地而起，整個人在空中化作了一道流光，去往中土神州。

    而于此同時，一名同樣腰挎飛劍的藍衣男子，和一名笑容和煦的青衣書生，一路同行，來到了中土神州的邊境之處，抬頭望北，靜等一人。

    一場布局，在此，悄然埋下伏筆。

    一只孤雁，飛過西沙關，在領略了雄關之外的干燥與炎熱之后，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晃晃悠悠地又飛了回來。

    白衣男子抬頭看了眼那只孤雁，而后收回目光，循著得來的消息遠遠地跟在一名中年男人身后，行蹤隱蔽，氣機收斂，當他徹底融入人群，就是一名飛升境修士親至，也無法從他的跟蹤軌跡之中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

    論跟蹤的技術，整個劍宗也就只有天生存在感薄弱的何瀝溪能夠與自己比一比了……大師兄對此頗為自信，直到那名中年男子忽然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他才猛然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抬起頭，輕輕扯了扯嘴角。

    跟丟了？

    咳咳咳，這是個意外……

    大師兄沒有急著趕到中年男人消失的地段勘察，若無其事地跟一名販賣玉飾的小販殺價，一對陰陽勾玉玉佩，玉質還算不錯，沒有裂紋，沒有玉斑，些許瑕疵可以忽略不計，陰眼與陽眼之處是鏤空的，系著一根紅繩，紅繩上段簡潔，下段編織著復雜的繩結，總體來說還算不錯，又是完好的一對，不會顧此失彼……

    小律應該會喜歡的，律大概也是……但是，這種感覺怎么就這么歪膩？

    同一個人，兩個不同的人格，所以要分兩次送禮物，但是……送過去的玉飾不是掛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嗎？

    大師兄想了想自己妻子腰帶左邊掛著黑勾玉，右邊掛著白勾玉，而自己在對方沒有開口的情況下，依然傻傻分不清到底是律還是小律的場景，不由有些頭疼。

    講道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用情專一的人，嗯……也許不能算是人，但肯定是用情專一，只是現在他有些摸不準了。

    他攏了攏袖子，沒來由有些心情低落，以至于在忘了還價的情況下，直接把那對勾玉順手買了下來。

    失策失策。

    大師兄將眼睛從小販身上移開，收起玉佩，心頭一動，看向街道盡頭人流交匯之處，輕輕舔了舔嘴唇。

    那個消失的中年漢子，不但出現在了原地，而且還回過頭，用一種近乎挑釁的目光看著他。

    暴露了？

    大師兄想都沒想，提著板磚就沖了上去。

    只要讓對方物理性失憶，他就不會發現自己被我跟蹤了……嗯，肆柒師叔說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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