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祁旭啟程回魔界,羽冰落站在神華門處親自送的,玥娑不能親自送,只能站在殿前看一眼。
眾人本來還怕羽冰落回來后,面對玥娑當上尊神這件事,肯定會有一番腥風血雨。結果不但沒有,羽冰落還對玥娑畢恭畢敬的。
這就更不對勁了,要說她從前當大公主的時候,都對親父神琮尊不怎么尊敬。
如今卻全然遮蔽了鋒芒,跪在階下,受封為“珞尊”。
若不細問,就會以為是“落尊”,這便是已逝尊神以名冠的謚號。
羽冰落接過法旨,垂首道:“臣不日就將嫁去魔界,早議已不適合再聽了,請尊神免我參議。”
她從未放棄過上早議,哪怕當初只是大公主,不曾當上太子,她也動用了許多手段進入議事殿。
往事不可追……
羽冰落被請回歸羽閣休息,見神侍正把地上的蘭花移到盆中,就問了一句,聽神侍說是要送到魔界給安祁旭,也沒表示什么,就回去睡覺了。
直到被一聲傳喚吵醒。
她坐在床上,聽著神侍過來報白虎神君潭轅病重,請求見她一面。
她卻只問了一句:“請示過尊神了嗎?”直到神侍說這也是玥娑口諭讓她前去,她才起身讓神侍為她穿衣。
一路坐車到白虎府,潭轅的屋外跪了一大片,有右參顏菱,有貼身近侍。
偏無潭泀。
她看著是神宮的醫官前來給潭轅醫治,就問他現在情況是怎樣,醫官道:“神君郁氣集心,難以藥愈。近年來,其一直身體不佳,此次也是難料了。”
羽冰落不敢相信,又道:“潭神君如今才十五萬歲不到,怎會有如此癥狀?”
神界之人,便是沒有法力的普通人,也是二十萬歲之后,才有“今夜閉眼去,不知可見明”之說,潭轅又是法力極高,年紀又不大,怎么會。
醫官嘆了一口氣,不好直說,只是嘆道:“這是心病……”
面前的門突然被打開,出來一個侍女,對羽冰落道:“神君想請珞尊進去。”
如今已是這種情形,羽冰落也沒想規矩如何,直接進去,入目就是潭轅撐著身子坐起來,對著她一笑,“大公主……”
屋門被關上,羽冰落望著他,突然就想到那許多年前,他跪在地上,接過她遞過來的“萬間槍”,也是這樣的笑。
“一轉眼,我們都老了……”
這句話從羽冰落嘴里說出來的。
潭轅卻只是搖頭,依舊在笑,隨著羽冰落的走近,他才能真正地看清她,他道:“大公主還是從前那個模樣,從沒變過,還是潭轅初見時的那個面容。”
“大公主還記得第一次見臣嗎?”
他怎么一問,羽冰落猛地回想起幾萬年前的時光,坦然一笑:“如何不記得,那一戰,柳氏跑了,留下一點兵,你從士兵中走出來,說愿做先鋒。”
潭轅笑得都咳起來,靠在床上喘氣,還道:“大公主那時說,記我的名字是最快的,您還記得嗎?”
“記得!”記起從前的那些困苦卻實在肆意的時光,兩人幾乎成了許久未見的知己好友,羽冰落看著他兩鬢斑白,卻在對她是年少時的笑容。
她也似乎回到了過去,笑得眼中有光,“你和他們不一樣,茶杯舉不好,吃飯也總是忘了公筷,我第一眼就記住你了。”
潭轅突然咳嗽起來,拿著帕子捂嘴,拿起時已經都是血,羽冰落趕緊去拿茶杯遞過去,讓他別說話了,趕緊休息。
他搖搖頭,像交代遺言一樣,一句一句說出,一刻也不停,“臣就在想,定是臣為人太差,才落得這余生潦草。你還記得我的妻子江妤嗎?你還記得她的模樣嗎?你說,她如果活到現在,我還會是這個樣子嗎?”
羽冰落不說話,那個女子,她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句美麗,只知道她是美麗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樣子,其實早都從她的記憶中移出。
潭轅還在絮叨著:“我和她能在一起,全都是您的功勞,可我沒好好待她,更沒照顧好她留下來的兒子。”
他與潭泀,除去那一次下聘,再沒見過一面。
羽冰落不能理解,明明他是心念著潭泀,為何不去見一面。
潭轅淚如泉涌,都不知自己在哪里,嘴里喊著許多人的名字,愧疚、恕罪、思念……
羽冰落見他這樣,知道已是不成了,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出去,站在屋前,對一神侍道:“去報于尊神,說是……白虎神君不好了。”
“撲通”一聲,她往聲音源頭去看,竟是潭泀跑過來,聽她說得這話猛地跪下了。
林逸在一旁,扶起他,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大喊道:“爹!”
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這樣喊潭轅。
他直接跑進屋內,扶著已經神志不清的潭轅,大喊著:“你個惡人,你快醒來,你還欠我一個道歉,我還欠你一句原諒呢,你醒一醒,你快醒來呀。”
潭轅似乎清醒了一些,摸在潭泀的頭上,眼睛已沒了色彩,一句話也說得無力,“我對不起你和你娘,我這輩子只對不起你和她,你能原諒為父嗎?能替你娘原諒我嗎?我怕,我死后的靈氣,找不到你娘的。”
“我原諒你,我和娘都原諒你,你還沒吃我和林逸的酒,你那天為什么不來,要是你來了,我就原諒你了呀!”潭泀覺得放在自己頭上的手漸漸垂下去,嚎啕大哭,又是罵又是怪,潭轅卻笑著埋在他懷里,沒了氣息,只剩最后一句話:
“以后,和他,要好好的……”還有半句,他已經說不出了:
我和你娘,再也不能看著你了。
羽冰落搖搖晃晃地走出白虎府,面朝東而站。
旭日東升,面朝大道,所成之光,猶如天道。
許多年之前,她、居思堂、潭轅、崇澤、嫘婷、林柯……都站在這東升旭日所布的光芒下,喝酒肆笑。
一轉眼,去的去,散的散,連她自己也自愿地走下高臺。
那些規矩無一不在告訴著她,現在這樣的她才是得首尊肯定的,可與潭轅這一見,她突然好懷念,從前肆意妄為、意氣風發的時光。
潭轅說她不曾老,面容確實不曾改變,可是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莫不在訴說著:
她自愿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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