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栯的聲音一落下，哪怕他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東西了，卻不影響他感受到面前的男人身上，突然爆發(fā)出來的那股子從刀山血海里面走出來的煞氣。

    尋栯感覺到面前的男人又靠近了半步，“嘩啦”一聲，她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就突然懸空墜了下去，腳上也被廢掉的木頭屑砸的有些疼。

    面前老婆婆的聲音很沙啞，讓長牙想起來在邊關(guān)時，每到了入夜，總會不安分，擾人清夢的老鴰，果然她說出來的話也那么的讓人不高興。

    長牙道：“她在哪？”

    男人的聲音平靜得像外面冰封起來的湖面一般，至于底下是如何不清楚，可市面上卻是無動于衷。

    尋栯心中嘆息了一聲，不慌不忙地回道：“她已經(jīng)嫁了人，也離開這里了，天下這么大，我一個老婆子怎么知道她在哪里呢？”

    長牙轉(zhuǎn)身就要走，既然這里問不到有用的消息，那就換個地方問吧。

    那婆婆又道：“這位壯士，你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是她的娘家人嗎？”

    長牙頭也沒回的牽過馬，就要跳了上去。

    尋栯手在袖子里握成的拳頭，扶著一邊的拐棍，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往門口移了過去。

    她知道這個男人生氣了，他們不是看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婆，只怕剛剛碎的并不是桌子，而是她這個人了。

    可是他已經(jīng)不是昔日的長牙了，他是魏朝的開國將軍，更是僅次于皇帝的平安侯，天底下的女人只怕是排著隊的讓他挑，一時的氣憤過去之后，他或許也會慶幸，因為哪怕是公主，也只是他愿不愿意娶的問題，她這樣一個早就被世人認定的，隨著魏家覆滅一起死去的小姐，是給不了他任何的助力，反而還會成為他的拖累。

    一旦有心人想要利用她的身份做些什么，這個剛剛平靜下來的天下，只怕又要動亂了，畢竟從幾天前那些差役的嘴里知道，新皇并不是得人心的那個，而長牙之前，既然能夠拒絕王位，畢竟也是無心權(quán)勢，可不能因為她到時候再讓某些人將他推入兩難的境地。

    至少這個剛剛才建立的新朝是經(jīng)不起任何動蕩的，天底下遭受了幾十年戰(zhàn)亂的百姓，也是經(jīng)不起再一次磨難了。

    他已經(jīng)將她父兄的愿望實現(xiàn)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全部為了她，至少初衷里確實有她一部分的原因，她這一輩子比他的父兄要好命的許多，能夠活著看到天下統(tǒng)一的模樣，這輩子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更何況，她最后一個愿望，在今天也實現(xiàn)了。

    “那位姑娘嫁人之前留了些話，壯士可要聽聽看？”

    長牙也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在聽到剛剛那個老婆子說他的媳婦已經(jīng)早早改嫁的時候，第一時間是蒙了一下的，腦子里浮現(xiàn)的既不是之前她花容月貌，也不是后來關(guān)外的尸山血海，而是剛剛一路過來時，滿眼的蒼白。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那張桌子給打碎了，本來他是要把這個亂講話的老婆子也一并給捏死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殺了不知多少人的手伸不出去，看著老婆子垂垂老矣，仿佛一用勁，就會像秋天里地上的落葉一樣碎掉的身軀，沒來由的突然心慌了起來。

    他想，這樣的雪天，這樣的人跡罕至的地方，獨獨有這么一個茶鋪，這樣一個老婆婆，其實這是民間傳奇故事里鬼怪故事吧。面前的這個老婆婆就是出來惑人心智，考驗人心的神仙或者妖怪，想要在他功成名就之后，迷亂他的心智，讓他失掉本性，借機接手他的氣運。

    長牙想，不得不說，面前這個老婆子還是很聰明的，竟然知道他這輩子唯一的軟肋就是，他從未對外人提起過的婆娘，旁人只看他上陣殺敵，英勇善戰(zhàn)，憑著不怕死的精神，橫掃六合，甚至一口氣直接肅清了困擾中原上百年的關(guān)外胡人，只以為他是心懷天下的大英雄，是建功立業(yè)，值得流傳千古的熱血男兒，可實際上他這些年只是想著能夠快一點，再快一點得完成他媳婦的愿望，天下歸一，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

    他希望有一天能夠風風光光的回來，做一個放眼天下，最配得上魏家千金的人。

    可他不知道那個皇帝是抽什么風，在他剛剛把胡人收拾的條條順順，就給他一連下了幾道的旨意，派來了無數(shù)的金車銀車，要把他這個平安侯供回去，天知道他最不耐煩應酬那些帶著假笑的人，最討厭這種喧鬧式，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的排面，以前這個皇帝是知道他的心意，做的也算是不錯，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直接把需要他做的事說出來就是，可是這一次像是要宣告天下什么，無數(shù)的珍寶流水一樣的從京都送到了千萬里之外的關(guān)外，吵得他心煩了，便孤身一人，也不管大軍班師回朝的事了，直接一人一騎的回到了當初那個他出發(fā)的小村子。

    可萬萬沒想到，回來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

    這個老婆婆絕對有問題，他的尋栯那年在村子里住了好幾個月，大家都叫她翠翠，又怎么可能在他走之后，就將自己的名字告訴別人？更別說她要真不多久就重新嫁人，怕是更沒有必要將自己的名字告訴這樣一個老婆婆了。

    終究是沙場百戰(zhàn)，行兵布陣十多年的將軍了，從大字不識一個，到如今也能與軍中的軍師棋盤上大戰(zhàn)三百回合，今天這樣如此簡單的一個邏輯問題，早就已經(jīng)難不住他了。

    長牙回頭看著門邊的老婆婆，她的頭發(fā)是雪白雪白的，臉上的皺紋堆疊的幾乎又看不出她的五官了，微微佝僂的身子，讓她整個人顯得就像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只怕這北風刮得再緊一些，就讓她直接消失在這天地間了。

    長牙到了嘴邊的話后來又說不出來了，轉(zhuǎn)而道：“不是她親口說的，我不會信，她再嫁人也好，沒嫁人也罷，總歸這天下，往后誰也搶不過我了。”

    對于長牙而言，他回來只是來找他的女人的，因為尋栯說過會等她一輩子，所以他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再嫁這件事，可是真的碰上了，他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感觸，多年的行軍生涯，讓他看過了無數(shù)的人間悲歡離合，深知一個弱女子要再這樣動蕩的歲月活下去，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沒有家族庇護，沒有男人保護，能夠獨善其身的太少太少。

    但尋栯有多聰明，他很清楚，便知道他不會真的活不下去，所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盡快結(jié)束戰(zhàn)事上，如今乍一聽到她再嫁的消息，那股沖擊過去之后，他并沒有太多的憤怒，頂多也是怪自己沒有想過如何給她更好的立身之所，沒有人再找一些回來給她庇護，事到如今，她若是真的再嫁了，他再去把人搶回來便是了。

    行軍十年，他身上的匪氣早就被黃沙掩蓋，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把那些都給忘了，搶人這件事，她做起來應該還是很得心應手的。

    馬兒長嘶了一聲，就往遠處跑去了，因為雪太深厚，那馬跑著一點聲音都沒有。

    尋栯癡癡地看著，那一人一馬從眼前消失，一下子沒撐住，手邊的拐杖往旁邊滑去，整個人一下子趴在了門檻外的雪地里。

    要不是后來那天又來了一群之前就在茶鋪落過腳的送信差役，只怕她都熬不過那天下午。

    那天的差役比較匆忙，喝了一壺茶之后就要走，尋栯隨口問了句，為什么這么急？

    那差役也就隨口回答，語氣里帶著深深的擔憂，道：“半月前長牙將軍突然軍中失蹤，又是在皇上派過去欽差之后，關(guān)外的幾十萬大軍直接就把欽差給綁了，叫囂著要皇上他們將軍交出來呢，這不咱們就趕緊給各地方州縣送信，只要見到將軍，就讓他立刻回去。”

    那差役急急忙忙走了之后，尋栯低頭感嘆道：“不曾想他已經(jīng)是一舉一動，牽動著整個天下的人了。”

    這天她摸索著把自己爐子上的東西送出去之后，又坐在柜臺后面發(fā)呆，再過兩天，她這個茶鋪就要拆了，原因是長牙將軍前幾天突然又出現(xiàn)在本地的州長府里，問他為什么要將她所在這塊地之前村子給征用了，據(jù)說那天把州長給嚇的大半天腿都是軟的，第二天就開始下令，要將這條官道廢了別地重建，之前村子里的人全部都遷回來，哪怕是死掉的，也得把墳給遷回來，務必要把這個村子恢復原貌，一絲一毫都不帶差的。

    可是這些年來那個村子里的人早就分散了出去，更別說還有許多人早就淹沒在了動蕩里，把所有人都遷回來這樣浩大的工程，一時半會兒是做不到的。

    總而言之，尋栯這個茶鋪是保不住了，當然，對她而言，也沒有在保住的必要性了。

    今天茶鋪里來的是一群路過的商客，他們是走天南海北的，經(jīng)歷的事情，知道的很多小道消息是那些差役都不知道的。

    “哎，不跟你們吹牛，我可是真的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過的。”

    “怎么說怎么說？”

    “我上次去進皮子就是去的關(guān)外，恰好碰上了一場惡戰(zhàn)。原本是胡人要打劫咱們這一批商客的，被親自出來尋邊的長牙將軍給救了，要不能說咱們長牙將軍天生神勇，無人可敵呢，你沒看到那胡人可是有上百人，我們將軍才帶了十幾個人出來，可你猜怎么著？那箭到了他跟前，他眼不眨地一抬手就給抓住了，也不用弓，就那么往外一甩，一下子就橫掃了一大片，把那些胡人給嚇得屁股尿流的。”

    “喲呵，這可是真的，竟然不用弓，就能把那箭給扔出去了？”

    “這我還能騙你，可不是我一個人看見的，當時跟我一起的人都嚇傻了，我們將軍可真的是天人的。”

    “可不是，那后來呢，是將軍把你們給護送回去的。”

    “你可想的真美呢，將軍多忙的人啊，還能護送我們？也不知道他是救了多少人呢，救我們這事兒，他就像是舉手之勞一樣，看都沒看咱們一眼就走了，我們想說聲謝謝都來不及。”

    “那可真是厲害呢。”

    “那可不是，但那回也不知道說咱們運氣好還是不好，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我們收了皮子準備回去的時候，竟然一不小心又走到了兩軍交戰(zhàn)的陷阱地，跟著去的保鏢們都死干凈了，我也被壓在一個尸體下面，暈了半天才躲過一劫。而且你猜怎么著？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那會兒魏字軍的人，只有咱們一將軍一個人站著了，你是沒有看到，那些尸體可是一個堆著一個的，血都把整個山谷的白雪染成了紅色的，胡人成百上千的就圍著咱們將軍一個人，將軍的胳膊腿上可都扎著箭呢，但楞是殺的周邊誰都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一個人？被上千個人包圍嗎？后來是來了援軍嗎？”

    “沒有，是那胡人的統(tǒng)領(lǐng)，親自恰嗎？想要勸降我們將軍，說到后面不知道怎么激動了起來，就吼著問問咱們將軍，是不是真的要把他們趕盡殺絕？哪怕他們保證以后再也不犯咱們邊關(guān)。”

    “那統(tǒng)領(lǐng)真這樣說的？”

    “確確實實我都聽到的，他聲音可大了，都在整個山谷里面回蕩著，當時我還怕引起雪崩來著。”

    “那后來怎么樣？咱們將軍是怎么回答的？”

    “額，后來，后來我又暈過去了。”

    “唉，你這人怎么在緊要關(guān)頭就暈過去了呢？”

    “那我又能怎么辦？那時候又冷，身上又疼的，不過都是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聽說胡人那邊已經(jīng)退走了，邊關(guān)也就在也安靜下來了，再過不久就聽說朝廷讓班師回朝了，具體怎么著我也說不清，你們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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