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句真心話，她原本就是沒有的，而且也沒有聽祖母說起過，對這件事她早就已經釋然了，祖母說這個世界上人生來就是孑然一身，親人是不可多得，有便是福，沒有也無需恨，她對這件事，甚至是對父親這個角色，是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的。

    然而這樣寥寥幾個字，聽在別人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黃文嘴角頓了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好。

    姚青山倒是尷尬地笑了兩聲，岔開了話題，笑呵呵地說了兩句玩笑話，挺無聊的冷笑話，云阮知道他許是關心，也便不多做解釋，省的越說越像掩飾，也就跟著他笑了兩聲。

    待將云阮和黃文兩個送出了玉寶堂，姚青山沒有和別人聲張剛才在二樓發生的事情，安排了大家照常打烊，自己留下看店，待人都走了，他小心地將手心里的名片放在了燈光下，上面寫著玄門總會盟威箓九品天師云阮。

    姚青山接觸古玩這個圈子有一兩年了，圈子里是知道玄門總會的。沒想到，那年輕輕輕的女孩兒，竟然是那個傳聞中的玄門總會里的人！而且還是盟威箓！上一次他聽說的盟威箓天師可是一個四十歲的大叔！

    回過神，他又趕緊拿著放大鏡去研究那個玉璽，乖乖，要是他功力到位，這根本就是個真貨啊，這刻文，還是唐代武皇用過的！這種東西，她隨手就拿出來一個，居然還有好幾個？

    她這還真是個姑奶奶啊！

    這一晚也算是挺折騰，末了，姚青山腦子里暈來懵去，就只剩下了這么一句話。

    **

    黃文沉默地走了一段，低聲說了一句：“那個……對不起啊……”

    云阮沒反應過來，當他是為今晚那些被他砸碎的古玩道歉，隨手揮了揮，“算了，你的命也沒那么值錢，真讓你賠，你也賠不了，只會讓人家為難。不過……”

    不過，派任務的時候定級只說是疑似劍魂，可沒說有毛僵的事。這任務需要重新定級，少不了要重新定價，所以嘛，可能也輪不到她賠償，只是少賺些錢而已，畢竟毛僵在現在太少見了，幾乎絕種的地步，總會雖說也算是個做慈善的機構，但是那些老干部們個個精光，碰上古玩店這種雇主他們可不會放過這種賺錢的生意。

    只是黃文沒有等她把話說完就截斷了她，有些煩躁不安，說地磕磕巴巴：“不是，我是說你爸爸那事……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該說那種話……”

    云阮沒想到他竟然是因為這個道歉，笑了笑，道：“比起這個，你還是想想怎么還債吧，我來付是為了不想讓那小哥哥為難，不是做慈善。那么一堆古董都讓你打個稀爛，當我是小孩子，冤大頭，好欺負？”

    云阮這些年做任務也存了不少錢，積累了不少功德，平日里都是江熙宸幫她打理這些財務上的事，自從遇到江熙宸，她從未缺過錢，也沒有因為錢而操心過，她不在乎錢財，并不代表她就是善財童子喜歡到處撒錢玩兒。

    就算黃文是個長輩，她也不打算這樣來孝敬。人做錯了事就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是師父教會她的，即便對方是長輩，她也不會過度的同情心泛濫。

    黃文想了一下，認真道：“賠。這事本來就是我的錯，不該你來賠。我把自己賣給你了，任憑你驅使。”

    云阮想了想這人的能耐，想了半天，除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外，似乎沒什么用……搖頭嘆氣了好一會兒。但是又一想留他在身邊，也許能夠摸到那古怪店主的一絲線索，便點頭答應了。

    黃文呵呵笑了笑，坦誠道：“我知道我這個人沒什么用，不過我保證，以后都聽你的，你叫我往東我就往東，叫我不動我就不動，保管指哪打哪。我的敞篷三蹦子也隨時聽候差遣。”

    想到他那輛拉風的敞篷三蹦子，云阮一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真是拿這個人沒辦法，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她還是總覺得討厭不起來，甚至從一開始就覺得他很是熟悉，一點也不排斥。

    黃文看她笑了出來，自己也笑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喜歡這個小丫頭，覺得就是為他死了也是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次的事情，總覺得自己欠了她好多。不過說回來，這次的古董他是真的賠不起，打死也賠不起那種，雖然無恥，但也只能賴賬了……

    **

    云阮當晚就擬了報告，連夜就遞交到了老干部們手里，針對毛僵的事件，總會也很重視，商量著給她送個人，還沒想好送誰過去幫忙，倒是委員會里那位冥界大佬自告奮勇了。

    一個冥界委員長，不像其他幾界隨便占個位子，如此兢兢業業，老干部們又是欣慰又是納悶兒，但有這么一個好幫手也是他們會里那位大小姐的福氣，雖然年輕會長和這位冥界大佬似乎挺不對付的，但人家好歹是冥界的，他們就是個小凡人，能借力干嘛還非得累死累活地出力，這幫老干部個個精打細算，怕人家大佬變卦，立刻便同意了。

    塑夜自然不是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他就是想多和她待一會兒。冥界事務繁雜，卻也并非是事無巨細都要他經手的，何況經過他幾百年的治理，冥界一切都井井有條，暫時不會出現什么大亂子。

    他只是，想多個機會見見她，和她說說話。

    那天之后，他連續夢見了阿阮好幾次，夢里她總是喚他阿瑾，聒噪地像只歡快的小鳥，一張小嘴整日里阿瑾阿瑾的叫著，與他扯東扯西，總是在他眼前晃悠，有時叫他覺得又頭疼又好笑，跟著夢里的裴瑾，一顆安穩的心也開始變得躁動起來。

    幾近千年從未經歷過情動的酆都大帝，茫然了。

    沒吃過豬肉不代表沒見過豬跑啊，素來性子冷，卻并非如云阮那般木石之心不懂情愛。幾番周莊夢蝶不知身在何處，醒來后突然發現自己像是得了病，一種見不到一個人便會恍惚的病，查了典籍，又偷偷看了小黑送來的陳年話本子，聰慧如大帝，知道這是相思病。

    塑夜恍然大悟一般獨自在書房里坐了兩天兩夜，什么也沒有悟出來，只是突然覺得鬼王令選新娘這件事真是有些厲害，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辦到的，怎么就那么靈光，怎么就能選到她，又或者說，怎么那么厲害，一選便選到了一個他日后會喜歡的人。

    喜歡一個人，這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即便是塑夜自己相信起來也用了很久的時間，讓他有這種感覺的自然是夢里的裴瑾。

    裴瑾這人，也是性子冷，卻是生在凡間，有著一股子人間煙火氣，感知時間疾苦，為他人奔走，斬妖除魔，為民除害，未曾想過如一般人那樣娶妻生子，過安穩生活。

    直到遇見阿阮，最初也是感恩，感恩她救了自己，見她一人無依，收留了她。卻不想有著一身漂亮本事的救命恩人，不打妖物的時候，竟然是個小賴子，賴上他了。

    日日磨他鬧他擾他，將他一顆沒什么情愛溫度的心，焐熱了。裴瑾是克制的，內斂的，卻也是重情的，他認定了一個人，便會全心全意，他不會成日說好聽的話，不會像阿阮那樣說些讓人心動又難為情的表白之言，可是他會將她放在心上，必要的時候，護著她，可以為她死，這份情愛非是你儂我儂，卻是一種深重的情義。

    習慣一個人，通常不需要太久的時間。喜歡上一個人也不需要對方一門心思將鐵杵磨成針，感情的生根發芽很快，快得在不經意之間，也許只是從你多看了對方一眼就開始了。

    塑夜后知后覺，覺得自己當真是對鬼王令選的這個新娘有些動了心。他素來清修，早就超脫了人界的紛雜欲念，喜歡這種情感當真是清純無雜，并非是要占有一個人，只是想時時見她，有她陪伴。

    為什么動心？因為裴瑾那令他感同身受的感情么？塑夜并不這么覺得，因為裴瑾是裴瑾，阿阮是阿阮。他不是裴瑾，云阮也不是阿阮……至少，現在，不是了。

    但……多少貪戀夢里裴瑾有那人陪伴在身邊的溫暖吧。

    雖是夢，但那幾人的糾葛，他心里也猜到幾分，不過他并非是糾纏過去的人，也許是性子冷清，也許是并無甚留戀，他覺得現在他很有必要離云阮近一些，她是木石之心不懂情愛，不愛自己，也不見得就愛江熙宸。

    當初他說過不懼和江熙宸搶老婆，如今有些一語成讖的意味，他自然不懼這件事的，只是他并不希望他和江熙宸之間，變成裴瑾他們那樣。

    **

    任務里出現了毛僵，自然便需要重新定級，總會也是雞賊，想著云阮報告里說的毀了人家的古董，連夜就將任務升級這事通知到了鐘掌柜。

    鐘掌柜前一晚兒子過生日，樂樂呵呵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店里發生了什么事，第二天一早上看見總會的人發來的消息，整個人都還有點懵，也有點害怕，這毛僵是個什么東西，他們做古玩這行的多少是懂點的，原本以為是招鬼了，沒想到招的是這么個玩意兒。

    早知道這青銅劍出自古墓，但是他們這一行有不少東西都出自古墓，他便沒有在意，這下好了，捅出來毛僵來，這可真是要命，搞不好，是真的要人命。

    除了總會的緊急通知，還有姚青山發來的消息，說是店里昨天出了事，自己守夜，一夜無事，但是毀了些東西，讓他看到消息便趕去店里。

    鐘掌柜甚至都沒來得及細看兩個消息里提到的毀壞了他家寶貝的事，趕緊就往店里趕。

    姚青山年輕，看云阮長得好看，心里多少偏袒，但黃文那個人又是和她一起的，那人又沒錢，到時候還要扯出來云阮來，也不好直言到他頭上，再說，他也不想整的好像他偷偷像老板告狀一樣，思來想去，直接將這鍋端給了毛僵，就說是那東西毀的，但是又提了云阮要賠。

    這么一來，事情能圓過去，又確實夸了人家好心的姑娘，還能將事情解決，搞不好老板有點良知，還能說不讓人家姑娘賠了。姚青山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護花使者一樣，甚至有點得意了。

    姚青山守夜，一晚上沒怎么能睡得著，畢竟剛經歷一場驚心動魄又打破世界觀的事，而且店里一般不設守夜，他蓋著棉大衣挺在一樓的柜臺上，激動又有些后怕的翻了一夜的燒餅。為了保留“犯罪現場”，二樓的東西他連一片碎渣都沒動，只等著第二天老板來了再看。

    鐘掌柜自然是來的很快，到二樓看了一眼，差點沒昏過去，但心里很快地盤算了一下，雖然打碎的東西有點多，但好在他真正的鎮店之寶都是藏在柜子里的，打碎了的這些雖然名貴，也都算不上稀世珍寶，有些肉疼之外，想著自己竟然惹上了毛僵，也顧不得心疼了。

    “小姚，這事……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吧？”鬧成這樣，姚青山都主動守夜了，昨天也是見過總會派來的那位小天師的，鐘掌柜也沒打算瞞他。

    姚青山有些恍惚地點著頭，何止清楚，昨天可真是開眼。

    想到昨天那位姑奶奶留下的東西，姚青山是個正直打工仔，不敢藏私，趕緊拿出來道：“掌柜的，昨天來的那位小天師，云阮姑娘，給您留了這個名片，還有一個玉璽……要是我沒看錯的話，是唐代的，武皇用過的東西，說是押在咱們這，回頭來賠這些打碎的物件兒。”

    云阮這個名字，鐘掌柜今早已經在總會發來的消息里匆匆一瞥有了印象，沒怎么聽過名號，但是他和總會的人有點矯情，聽說是會長家的，在總會里是大小姐一樣的人物，不是供著的那種大小姐，是當真有本事的，出來歷練，年紀輕輕就升了盟威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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