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人的一番話不僅讓人無奈,更讓人驚悚。我雖然知道云南王并非是委曲求全之人,但在容大人明白說出來之后,還是不免在心中猛地一駭然。我一直不希望這是真的,即使心里很清楚,也依舊不希望這是真的,依舊不愿意相信,依舊自欺欺人。
燕來殿門窗緊緊閉著,不漏一絲縫隙,我悄步走到門框邊,指尖點了幾滴旁邊綠色枝葉上晨間遺留下來還沒干透的露水,輕輕浸潤了一角窗紙,冒眼向內看去。
還未及聽到什么,門就被誰一下從里面打開,我整個身子伏在門框上,突然間失力,腳步一斜,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好在面前有一雙手迅速而穩當的扶住了我。我仰頭看去,滄泱一身靛藍色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都用銀色絲線鑲繡著流云紋的滾邊,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祥云寬邊錦帶,烏黑的頭發以嵌玉銀冠利落束起,冠上的白玉晶瑩潤澤更加襯托出他面上皮膚流光溢彩,如同綢緞。見到他,我微微有些驚訝道:“你怎么也在里面?”
滄泱望著我的眼睛里散發出幽幽的光澤,淺淺道:“我為何不能在里面?”我怔怔的盯著他,眉尖不由的輕蹙起來。他永遠也不知道,我并不希望他淌這渾水,因為他與羅熙兩相對峙,各自為營,正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我壓低嗓音道:“已經夠亂的了,你本不必來淌這趟渾水的,為何偏偏要這么做,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很擔心你。”
滄泱的面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慰聲道:“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我一頭扎進他的懷抱中,焦急聲道:“怎么不會有事?”我用眼角余光掃了羅熙一眼,“你和陛下因為我的事情本就僵持不下,而今再摻和進這件事情來,陛下只會更加恨你,更加忌憚你。”
羅熙坐于上位正端了個裂紋云瓷茶盞輕輕抿茶,眼光輕瞥著我,眉頭蕭索,一臉高深莫測,波瀾不驚的模樣。半晌后,他面上似乎惺忪平常,語氣陌陌道:“怎么?二小姐覺得趴在門框上偷聽他人說話很有意思嗎?”轉頭又朝云南王問:“這就是你云南王府的家教嗎?”輕輕一嘆,笑了笑,“朕今日也算是見識了。”
我怎么聽不出來羅熙的言下之意,面上一紅,忙從滄泱的懷里脫身出來,走上前行禮,“陛下萬福。”
羅熙沒有看我,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眼光一直落在云紋茶盞里的茶湯上。
云南王坐于下首客座,朝我點了點頭,眸光一轉,陪笑回道:“原是我教女無方,讓陛下看笑話了。”
我左右看了看,羅熙和云南王皆是一副敵不動我不動,山雨欲來風滿樓,兩軍主將運籌對壘帷幄于心的陣勢,根本猜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不過我現在心里倒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羅熙必定又吃醋了。好歹我也叫了云南王三年的爹,就算他不是真的,但終歸還是有些許感情在,平日里云南王多么驕傲不可一世的模樣,現在竟然為了我在羅熙面前低聲下氣,我實在忍不了,蹙了蹙眉頭,低頭輕蔑一笑道:“陛下分明知道淼淼并非爹的親生女兒,也不是從小長在云南王府,不過是三年前云南王仁慈救濟于我,我也就平白頂了三年的頭銜罷了,即便我再如何不懂得規矩禮儀,即便如必須所言,我再沒有家教,終歸也怪不到爹的頭上。”
羅熙眼睫輕顫,好像振翅的蝶,眼神死死的鎖住我,嘴角卻淡淡一笑,“如何怪不到他頭上,難不成你這三年里的一聲‘爹’是白叫的了?”
我再想相爭,卻也無道理可言,只得垂下眼眸,恨恨道:“陛下無須再這般挖苦于我,我今日走到這一步,到底是拜誰所賜,陛下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
羅熙面色一沉,“今日朕并非是與你來相較以往事情的,”說完,他又側過臉去,牢牢瞥著云南王,食指與拇指轉著手里的云紋茶盞,慢悠悠道,“而是為了云南王世子一事,朕相信云南王來到這里之前心里應該也已經有了幾分譜。”
云南王靜了一會兒,面色難看,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冷笑,“難不成陛下當真對我兒動了殺心?”悶悶一哼,有力決斷,“若果真如此,陛下恐怕就要開始擔心我云南一方的三千鐵騎不日攻入皇城之要機。”云南王涼涼拋出一個籌碼,觸目驚心。
但這個籌碼卻是誰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羅熙神色一凜,沉聲道:“你在威脅朕?”
云南王擺了擺玄袖道:“不敢,只是該提醒陛下的時候還是要提醒一番,以免陛下壞了行事分寸。”
羅熙看著云南王,過了許久,一臉風平浪靜,悠然笑道:“不過三千鐵騎而已,云南王以為,時至今日,朕還會怕你這區區三千鐵騎嗎?”羅熙言語間故意將“區區”二字加重。
我心驚肉跳,腦子已然無法思考,忙仰面驚問:“陛下當真要殺哥哥嗎?”
羅熙手里捏著云瓷茶盞,盯著我的目光里寒如九尺冰凍,地底冰窖,“朕尚還記得,淼淼曾對朕說過,要一切以大局為重,當下又何出此問?”
我仿佛是做錯了事的孩童被人抓住了把柄,語塞于胸,無言以對。
羅熙氣定神閑,對我道:“你以為朕不知道么?”他嘴角弧度漠漠,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一般,“你那一招緩兵之計,豈能瞞得過朕的眼睛。”他什么都看出來了,只是沒有當面戳穿我,此刻面對他,我有些心虛。
我即刻全身就像被痛痛快快的澆了一桶涼水一般徹骨,醍醐灌頂,不知過了多久,才無力的牽扯著嘴唇問:“你早就看出來了?”
云瓷茶盞被放到了桌上,一聲輕響,“你實在是太小看了朕。”
我嘆出一口氣,搖頭說:“其實并非我小看了陛下,而是我高看了自己。”
羅熙道:“有何不同嗎?”
我漠然笑道:“當然不同,”我看了一眼羅熙,繼續說,“我從來沒有覺得陛下想殺哥哥僅僅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瞞天過海。”
羅熙眉宇間的些許疑惑并未逃過我的眼睛。
我道:“但我總覺得即使陛下看出來了,也終歸會看在我的幾分薄面上放過哥哥一命,陛下看出我的緩兵之計理所當然,可我只期盼著陛下在知道了我對哥哥的兄妹之情后,陛下能手下留情,可是最終看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我才明白,與陛下的皇權、天下相比,我和公主一樣,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都是不值一提的。”
羅熙瞇著眼睛揣度了我幾分道:“淼淼,你以為這么說朕就會信你嗎?”搖了搖頭,眸光深邃,“你原本就是打算想要瞞著朕,一瞞到底,在發現所有的計策都被朕看穿之后,你又何苦說這樣的話來惡心朕!看低了朕!也放低了你自己!”
偌大的燕來殿,這一刻對我來說冰冷空寂得竟好似獨我一人,所有的繁華雍麗縹緲如一抹淡淡的云煙,靜得可以聽見指甲掐破手心時血水迸濺的聲音,我的確沒有辦法了,“陛下,我求你放過哥哥吧,他什么都沒有做錯,他是無辜的,”我含淚注目于他,“陛下說我方才的話惡心?”嘆出一口氣來,冷笑了笑,“是惡心!可是我又能怎么辦呢?分明是陛下要殺哥哥!哥哥是一個好人,不該這樣死!”
羅熙問:“不該怎樣死?”
我道:“哥哥孑然一身,不該死于權力爭奪的旋渦之下,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卷起的簾櫳外秋色如妝,澄明欲醉,一風香塵襲來,是建寧走近我身邊,緩緩蹲下道:“淼淼,是我不好,錯怪了你,原來人有的時候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搖了搖頭,耳畔冰涼的流蘇輕輕摩挲在我的脖頸之間,眷眷道:“我沒有怪公主,因為我若是公主也會一樣先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
羅熙于上徐徐道:“建寧,皇家顏面這些日子以來你還嫌丟得不夠嗎?”
建寧的臉色在剎那變得雪白,雙肩微微顫動,“三哥,你說我丟了皇家顏面,那又是誰逼我到如此地步的呢?”
羅熙神情冷厲,食指一叩桌,“你的意思是在怪朕和太后嗎?”
建寧一怔,聲音平靜而冷冽,言語里盡是酸澀,“建寧不敢怪三哥和祖母。”
羅熙深吸一口氣說:“那就好。”
建寧搖了搖頭,字字斟酌下來都是肯定與堅決:“可建寧也不能讓三哥傷害我夫君一分一毫。”她的話極輕,極柔軟,卻也是極有力度。
羅熙聞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建寧!你是公主!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使命!更應該明白你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
建寧喃喃道:“我知道。”
羅熙思量道:“你知道?”
建寧輕輕唏噓道:“我知道自己生來就是該為皇家付出奉獻一切的,這是我命中帶來的使命,我也知道從小到大自己所享受的榮華富貴終有一天是要還的,無論是我的婚事也好,還是生死也好,全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更由不得我的心,可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分明是我哥哥為我操持的婚事,挑選的夫君,居然會有一天我的哥哥會想要殺了我的夫君,可是何等可笑的世道?”
羅熙眉宇微蹙,聲音帶著一絲嘶啞,“就是這個世道可笑,朕才要好好改變改變這個世道。”
容大人頹然嘆息之聲,連連飄入我的耳中,我心亦有幾分震動,明理克制如容大人,就算與吳耀才剛剛相識,就算兩人心中都存著同一個女子,在面對這樣的場景,也同樣忍不住無奈惋惜。我側頭看到他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難言的凄然,唇角凝住一點胭色的哀,“陛下……”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吳耀面上始終保持淡然的微笑,似江南煙雨落花,輕云如絮綿綿,“陛下,如果我一人的死能換回天下人永久的安定太平,我吳耀義不容辭。”
羅熙神色一驚,深深打量著眼前的人,或許是從沒見過這樣視死如歸的大義之人,唇瓣不知所以的顫動,“你說什么?”
云南王厲聲喝道:“孽子閉嘴!”
吳耀沒有一點懼怕,只對云南王悄然一笑飛霞,“爹,你不用再勸,也不必阻止,兒去后,爹定要為天下人著想,不必為兒報仇。”
云南王急得前胸一起一伏,“我告訴你,你若去后,為父必定為你報仇。”
吳耀沉默,長嘆不已,半晌,垂下目光,“陛下,我知道你的所圖,心中也能理解。陛下應該知曉待我死后,云南王爵位將再后繼無人,皇權終歸一分不落的落于陛下之手,”頓了頓,“但求陛下能放過爹一條生路,”目光霖霖看著云南王,“他已年老,不必忌憚。”
羅熙點頭,鄭重應道:“朕應你。”
建寧鵝羽般絨密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呆呆的仰面看著身旁說話的吳耀,眼角多出幾分愴然,手腕肉眼可見的顫抖,緊緊的拽著吳耀一方衣角,口里囁嚅著,大概是:“不要……”
短暫的沉默,建寧倏然站起身來,擋在吳耀的面前,四目相對下,肅然的殿中惟有她鬢發間珠玉碰撞的接連叮鈴聲,“不!我不會讓你去死的!你在說這番話時到底有沒有想過我!”
吳耀扶過建寧,指尖輕輕拭去建寧面上的淚珠,低低吐出一個字:“有。”
建寧反握住他的手,溫然道:“既然有,那你怎么能如此大義的說去死,你死了,我怎么辦?”
吳耀的微笑里藏著寂寥和傷感,平靜道:“你自然要好好活著。”
建寧眼中的悲戚如暗夜里無一顆星見,咬一咬唇,扯出一絲笑意來,“你雖狠心丟下了我,可我卻不會丟下你,你能明白我的話嗎?”
吳耀愕然,眉心猝然一跳,“不,你不能這樣想。”
建寧略低了低頭,“你不必再說了,你有你的決斷,我有我的心意。”
吳耀看著建寧許久,轉而嘆息道:“是我連累了你。”
建寧搖頭說:“不是連累,是福氣,生不能同日,死卻能同穴,倒也圓滿。”
我眼睜睜看著一切無情的發展著,事情還是走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卻竟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我滿心的凌亂,指尖在掌心里冰涼,掌心里的那點溫暖一點也捂不熱指尖的寒,如臘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錐。我側目向容大人的方向瞧了一眼,說不出的疼痛凄愴一分不落的凝固在他的面上,一如風霜跌打下的篾竹,雖長青不阿,挺拔不折,卻亦有一片孤寂清冷,蕭索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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