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感覺到絲絲涼意,開窗一望,原來是下雨了。天色是半明的,可是這種色調(diào)卻并不似日光朗照時那般明亮,也不似陰云壓境時那般壓抑。頗有增之一分則嫌白,減之一分則嫌暗的味道。薄霧籠罩著大地,像層白紗,隱隱綽綽,只看見幾棵蕭索瑟瑟的樹枝上像是開著潔白花蕾。我虛眼定睛一看,原來是上頭暗暗結(jié)滿了潔白晶瑩的霜花。
建寧昨晚的面容歷歷在目,我心一怔,忙披上錦繡外袍,叫著菊香道:“菊香,我要出門。”
菊香很快開門進(jìn)來,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問:“二小姐這么一大早起來是要去哪里?”
我焦急道:“你忘了?”
菊香蹙眉想了想,說:“公主的事兒?”
我點頭說:“我要去刑場。”
菊香滿面都是擔(dān)憂的神色,“二小姐可想好了?真的要去那里嗎?”
我問:“怎么了?”
菊香欲言又止。
我看著她,又道:“你說啊!”語氣很是焦躁。
菊香頷首道:“刑場可是專門斬人的地方,骯臟得很,二小姐身上干凈,還是不要去了罷。”
我不在意的撇嘴一笑道:“沒事的,公主去得,我就去得。”
菊香凝視著我,懇切說:“如果二小姐一定要去的話,那就讓奴婢陪二小姐一塊兒。”
我想了想,搖頭道:“不用了,你留在這里。”
我很快收拾好悄悄出了云南王府,通往刑場的大路早已經(jīng)擠滿了人,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心里著實震驚。眾人都你擠著我,我擠著你,昂著脖子想要看一眼,或是送一送馬上要被斬首的那一個云南王世子爺。
一陣轟隆過去,吳耀被押在囚車上,而監(jiān)斬官居然是容大人,他騎著一匹棕紅色的健馬在前面開路,踽踽而行,面上沒有一絲生氣,背部像是被生硬的支在馬背上,這樣一副神情,誰都能看出他此時的無奈和不愿。
后面跟著兩排士兵,士兵擁著囚車。周遭圍觀的許多人,有的滿面凝重,有的信誓旦旦,有的不知所以……“快看!原來這就是云南王世子呀!”胳膊互相搡攮推擠著,目光爭先恐后搶奪著,嗓音尖銳迸發(fā)感嘆著,“從來不曉得云南王世子竟是這樣的玉樹臨風(fēng),難怪能娶到公主!”
“這云南王世子一死,公主豈不是要守活寡了?”
“你替公主擔(dān)心這個做什么,朝上朝下那么多王親貴胄,還怕沒人家要公主嗎?”
你一言,我一語,實在聽得我毛骨悚然。或許羅熙也是這樣為建寧打算的,可他卻忘了,建寧到底是個活生生的人,于她來說,這種打算是委屈,是恥辱,是她根本無法接受的。
吳耀安靜的站在囚車?yán)铮灰u慘白的囚衣,雙手雙腳都被枷鎖緊緊的捆鎖著,短短一夜,就已經(jīng)叫他變得憔悴不堪。我依稀能透過囚衣的白色看到他身上的一道道傷痕,難以想象他昨晚上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地獄酷刑。
他目光淡淡,凜然無牽掛的遙望著遠(yuǎn)方,仿佛人世間的一切與他再無瓜葛一般,很明顯他身上的衣物,頭上的鬢髻全部被刻意整理過,許是為了掩蓋昨晚曾發(fā)生過的慘絕人寰,又許是為了讓吳耀這個云南王世子走得更體面一些……我正暗自揣度著,對面的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凄厲而駭人的呼喊:“等一下,等一下,我來了!等一下!”
吳耀眉心一抖,回頭往聲音來處尋去,孑然的目光在觸碰眼前人的那一刻,頓時就變得哀痛起來,吼道:“容大人,等一下!”
車馬都停了下來,在一片混亂中,我的視線也跟著那道熟悉的聲音在對面的人群中搜尋著,建寧身著月白色的素紗長袍,發(fā)鬢間插戴著銀色素釵,鏤空的紋案在微弱的日光下依舊熠熠散發(fā)著清輝色的光澤,三千青絲披散下來,冷風(fēng)吹拂,鬢發(fā)隨風(fēng)而舞,實在美得如同天仙。我知道,建寧是特意穿成這樣來送吳耀最后一程。
容大人看到這番景象,竟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長袖一揮,從馬背上跨下,疾步走到建寧身邊,行禮道:“公主怎么能來這種地方,還請回吧!”
周圍人一陣騷動后,面面相覷,聽見是“公主”,忙都跪下身來。
建寧決絕的盯著容大人,動之以情,“容若,你我好歹也算是相識一場,”語氣中透著凄婉,“如今我夫君將要為天下赴死,我難道連他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見嗎?”
容大人低聲道:“可是陛下如果追究起來……”
沒等容大人說完,建寧就已打斷道:“如果三哥追究起來,我一力承擔(dān)就是。”
容大人皺了皺眉頭,嘆息一聲,點頭說:“好,還請公主快些說話,不要誤了時辰。”
建寧斜睨著容大人,“你怕三哥就怕到如此地步嗎?”冷笑了笑,“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
容大人沒有回答,只恭敬的行了一禮,退下,重又騎到馬上。
建寧走近囚車旁,眼波宛若一汪秋水,“吳耀,我來送你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吳耀整個人跪倒在囚車上,本能的朝建寧靠近,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公主,你何苦如此,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建寧含淚盯著吳耀,倔強的搖頭,“不!不!你聽我說,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我今生今世,無論生死,都只會是你的世子妃,天涯海角,矢志不渝,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你聽明白了嗎?”
吳耀的臉幾乎要貼著木欄,焦急道:“生死不是兒戲,我命該如此,終歸逃不脫,為了天下人平安,只能犧牲自己區(qū)區(qū)一命,我死是重于泰山,可是公主不必,公主一定要為我珍重自己,否則我的犧牲還有什么意義呢?”
建寧眼中的淚珠再也蘊不住了,如泉一樣的迸涌出來,“你可知道于我來說,生比死更加痛苦,你為何不讓我解脫隨你而去呢?”
吳耀的眸子里滲出一抹暗色,“因為你還有你的使命,你不能這樣逃走。”
建寧哽咽道:“我不管!天下人怎樣,生靈涂炭又怎樣,你我不在一處,我的生活將會是一甕灰燼。憑什么要我來承受這些。”
吳耀深重的看著建寧,“如若你這樣想,我的犧牲將毫無意義。”
建寧握住吳耀的手,顫抖說:“那你就不要死,你帶我走,走到一處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
吳耀微微搖頭,眼睛盯著建寧,輕輕說:“不行。”
建寧垂下眸光,扯起嘴角,“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你既不能應(yīng)我,與我執(zhí)手偕老,那么你也不要管我是不是要與你死同穴。”
吳耀猛烈的搖頭,剛啟朱唇,馬背上的容大人望了一眼日頭光色,眉梢輕顫,勒了勒韁繩,吼了一句,“士兵!把公主拉下去!押送隊伍繼續(xù)朝前進(jìn)!”
“是!”士兵們應(yīng)了一聲,鏗鏘的朝建寧沖過去,拽著建寧的雙臂把她往后面拖去。建寧奮力掙扎,士兵們看面前的人一是公主,一是紅顏,大概一時都生出了膽怯又或是憐惜之心,都沒敢下死手,竟然讓建寧掙脫出來,追在囚車的后面喊著,“吳耀,我話還沒有說完,這三年里……筆墨丹青……”
吳耀回首哀絕的回應(yīng)著:“公主,不要再說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活一世,能得公主青睞,吳耀死而無憾,”停了停,聲音漸漸低落,只能聽到,“回去吧……”直到最后連一絲模糊的聲音都被人群聲,風(fēng)聲,馬蹄聲,滾輪聲,彌蓋過去。
我隨著人群跟著隊伍來到端頭臺前,劊子手早已把手上的刀鋒磨得霍亮,面無表情的等在那里。我的心從未像此刻這樣緊張過,更悲哀如死灰,原來即便目睹過死亡,再面對時,也還是一樣難以平靜。這種感受是歷久彌新的。我的鼻尖是酸脹的,喉嚨是干澀的,眼眶是溫?zé)岬摹?br />
好像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我猛的回頭,竟是滄泱。他一身云色暗紋素縞長袍,腰間系著一條玄色封帶,上面用銀線繡著幾朵精致祥云,發(fā)髻上攏著一支白玉釵,鬢發(fā)輕輕揚起。
我心尖的委屈恐懼一下就噴涌至額心,一頭撲進(jìn)他的懷里,把臉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帶著的水沉香寧靜而幽遠(yuǎn)的味道讓我莫名的覺得心安。
“等一等!”
一道嬌柔中含著堅定的喊聲把我瞬間拉回不想面對的現(xiàn)實。
建寧一步一步走到斷頭臺前,輕輕跪在吳耀的身邊,含笑道:“我來了。”
吳耀震慟的望著建寧,“你走。”短暫輕巧的兩個字里藏著的是海納百川的情感。
建寧溫柔似水,“我來陪你,不好么?”我也詫異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建寧這樣柔情的模樣,以前她和容大人在一起時,她是嬌媚的,是羞澀的,是灼灼夭夭的,卻從不是眼前這般柔情似水的。
吳耀沉默搖頭,“我不想讓你看到我身首異處的模樣,你明白嗎?”
建寧微笑著點頭,“我明白了。但你要等我。”說完,她便轉(zhuǎn)過頭,循著來時的路,含笑離去。
我蹙眉說:“公主和哥哥面對死亡何以都能這般平靜?”
滄泱嘆息道:“事已至此,不平靜,又能如何呢?”
我惋惜道:“竟不像是下黃泉,分明像是隱居山林去了。”
滄泱的眼睫輕輕落下,垂眸看著我,“許就是這樣呢?誰又能知道人世之外又是什么樣子的?”
我怔怔的盯著滄泱,是啊,人世之外又該是怎么樣的呢?
正走著神,遠(yuǎn)遠(yuǎn)的鑼鼓之聲,驟然響起,提醒所有人,午時已到。
我腦中似有一道金光一閃而過,等不及刀落,趕忙推一推滄泱,慌亂道:“壞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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