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梳妝后,依例要往坤極殿請安,我到時,后宮女眷幾乎全部都已經到齊,打眼一掃,只有沈婕妤尚未到達。雕梁畫棟的宮殿中,皇后掀開金絲簾幕迤邐而來,被左右兩名宮女扶著緩緩坐于鳳儀之上,淡淡問道:“妹妹可都來了?”
莊婕妤頷首微笑道:“沈婕妤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絆住了腳才耽擱了請安。”
皇后身上穿著一件很是家常樸素的淺紫暗牡丹銀絲花羅衫裙,衣襟上繡著小巧的紫蘇花葉,倒顯得老成持重,卻與她本身氣質并不相襯。
皇后面上笑容溫和,舉手投足間讓人宛如春風拂面,輕抬手指一指近側的牡丹青鸞彩鳥九天紋木雕花椅,“蒙昭儀,入坐吧。”我抿唇一笑,端然入座,馮淑儀、莊婕妤分別按位次坐在左右兩側,下首留了個空處給沈婕妤。
才拉了兩句家常,馮淑儀嫣然一笑,朝我道:“聽說昨兒容夫人在姐姐的婉儀宮懸梁自縊了?”
我稍稍垂眸,含笑道:“馮淑儀消息竟如此靈通,后宮怕是無人能與馮淑儀相比。”
馮淑儀看著袖口合歡花細密的金色針腳,尖尖十指捋了捋額前的一抹碎發,輕描淡寫說:“我本在后宮就是一閑人而已,不過無聊時聽聽閑話罷了。”
皇后身子極細微的一震,“容夫人?”
我斂目,回道:“就是胡氏湘湘,自小與我,與莊婕妤一起長大,情分甚篤,陛下幾日前召湘湘進來陪伴我兩日。”
皇后輕輕“哦”了一聲,蹙起的眉頭似悠遠煙靄浮重的小山丘,“既如此,馮淑儀何以說在婉儀殿自縊?”
我余光見馮淑儀唇角邊綻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心中有一團淺薄的怒意縈繞,緩了緩,輕言道:“娘娘不必為此而憂心,昨日湘湘妹妹不過是念及家人,忽生感懷之心,覺得自己作為家中獨女卻未曾盡過一日孝道便嫁做人婦,一時沒有想開心里羞愧至極,才會生出如此事故。想來湘湘妹妹年紀還小,時而會有想不開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后點了點頭,又關切問:“那可有傷著?”
我搖一搖頭,笑道:“那倒沒有,昨日我已請御醫幫妹妹請過脈了,萬事無礙。”
皇后歇出一口氣來,“那就好,”她想了想,繼續說,“既然容夫人有如此孝心,我便就成全了她,可好?”
我看著皇后,忙起身謝恩道:“那我就替湘湘妹妹多謝皇后娘娘恩典了。”
皇后笑道:“起來吧,我不過是見她有如此孝心,也委實是后宮眾人皆無法得以成全之私心,就讓她帶我們行了這孝道又有何不好?”
馮淑儀眼眸中蘊著清冷幽暗的笑意,“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話今兒還真是在湘湘妹妹身上應驗了。”
皇后的語氣像是披了一層秋霜般寒涼,口中卻是依舊親切,不偏不倚,“淑儀說容夫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想來也必是好話,容夫人怎么說左右也是出了事故的,若再留在后宮總有不妥,一時間流言四傳起來,連累了蒙昭儀風譽更是不好,就擢容夫人明日出宮回門三日,以盡孝道,也略慰后宮眾人之俯首孝心。”
馮淑儀不以為然的撇過頭,“既已嫁入皇宮,便生死都是皇家之人,現在再提母家,可是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我起身盈盈一笑,目光掃過馮淑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們都曾是爹娘賦予之生命,都先是為人子女,再而才為人臣為妻妾,若是因為出嫁從夫便連孝道都能不尊,又有何顏面存于天地之間?”
莊婕妤凝視著我,一會兒,含笑起身悠悠拜倒于皇后腳下,聲音清亮道:“昭儀娘娘這話說得極是,雖說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但因此若連家人都翻臉不認了,想來竟比豬狗都不如,何以為人?”
皇后沉穩道:“是了,”又笑看了我一眼,“蒙昭儀乃妃嬪中第一人,還能如此懂事行孝,說話中聽,也難怪陛下寵愛她。”
馮淑儀笑了笑,“縱是湘湘妹妹無甚大錯,說到底只能怪孝心過濃,不過蒙昭儀婉儀殿內伺候的宮人是不是也太不謹慎了,竟連主子自縊之事都不曾知曉攔下,若當真出了什么事,又該如何補救?”她一揚眉頭,又朝我補充言道:“姐姐應該也曉得太后有多看重這位容夫人!”
我在座位上,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盞掀開蓋子暈了暈霧氣,“這事說白了倒也怪不得我婉儀殿的宮人,若非有人在慈寧宮外行絆言語間咄咄相逼,直刺人心,湘湘妹妹也不會一回翠竹堂就發生這樣的事情,即便是我都始料未及,婉儀殿宮人大多根本來不及知曉此事,更別說阻攔了,宮人再能干也并不能預知先事,馮淑儀又何苦出言為難她們呢?若一定要挑個人來頂這不謹慎的罪名,怕是我該首當其沖,馮淑儀可是要定我的罪?”
馮淑儀掩面微微一笑道:“妹妹不過與姐姐開個玩笑,昭儀姐姐這是急了?”
皇后問:“慈寧宮外有人咄咄相逼?此人是誰?”眸光一凜,“必不能輕饒的!”
我斜光瞄了瞄馮淑儀,她倒是知曉我不會將她供出來,一臉的安之若素,輕笑道:“娘娘,那人想來也是無心的,大概也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湘湘妹妹也無甚大事,昨日我已經將她勸好了,湘湘妹妹也是淡然之人,定不愿將此事鬧大,就不必再追究了吧”
皇后面容端莊,徐徐道:“如果后宮中人都如蒙昭儀這般善良賢惠就不會生出這么些事端來了。”
我笑道:“娘娘委實謬贊了。”
皇后笑道:“你又何必如此謙虛,”眸光一閃,“正好我也告訴你一句話。”
我稍稍俯身道:“謹遵娘娘教誨。”
皇后道:“有一句話說,過于謙虛便是虛偽。你的確善良賢惠,受著就好,不必過謙。”
我點頭道:“娘娘說得是。”
凝滯般的半晌沉默之后,沈婕妤扶著宮女的手伴著走動時無數珠翠輕撞而發出的玲瓏清脆聲響,忙忙走上前屈身拜倒,語氣有些焦切道:“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微笑道:“沈婕妤入宮也有些年頭了吧?怎會連請安時辰都能記錯?”
沈婕妤緩緩抬頭,滿面不知所措的茫然,“皇后娘娘好記性,我是與蒙昭儀同年入宮的,我并非記錯了請安時辰,而是在來時路上遇到了點意外。”
我的目光落停在她暖荷色的錦繡翠襖上,上頭沾染了點滴泥漬,“衣不沾塵是宮中請安的基本禮儀,怎得婕妤一早上起來梳洗衣襖上還沾染了泥水?”
她低頭一望,忙慌張說:“方才來時太急,實在沒有注意到,著實不敢對皇后娘娘不敬。”
莊婕妤頷首道:“雖口中是這樣說,但行動上卻沒這樣做,若當真不敢不敬又怎會沒有發現衣襖上沾染了泥塵,可見沈婕妤乃心口不一,”她上下打量了沈婕妤一番,“沈婕妤今日可止衣襖不凈一錯,就連發鬢間的珠釵翠寰都這般雜亂,遲了這么久,竟不知道整一整再來請安?”
皇后搖一搖頭,“請教習默默去沈婕妤住處重新教她三個月的禮儀規矩,此間禁足不可外出,自然也不必來坤極殿請安了。沈婕妤性子焦躁,慣是喜歡跟陛下胡鬧撒嬌,以往我都是看在眼里,卻見陛下也并不吃你這一套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沒有嚴加懲戒于你,可今日你卻失儀至此,實在不能任再由你胡作非為下去,否則何以平后宮悠悠眾口。沈婕妤學會了禮儀,學會了心口如一再踏足坤極殿請安吧。”
沈婕妤淚光氤氳,嘴唇緊抿,面色羞愧得泛起紅潮,實在是我見猶憐,我若是個男子看到心中必定不忍,也不知她這一套何以用在羅熙身上就毫無用處,“謹遵娘娘教誨。”
我含興的動一動嘴唇,“沈婕妤一向與馮淑儀交好,我見著馮淑儀方才的話有些僭越,不知是不是因為沾染了沈婕妤不好的習氣?”
馮淑儀分辨道:“姐姐多慮了,我方才只是根據閑言提出疑慮罷了,姐姐可不能因為牽扯到婉儀殿宮人就來冤枉妹妹,皇后娘娘是知道的,我向來膽子小,何敢與沈婕妤一般遲了時辰還一身污穢?”
我篤定一笑,“淑儀不要多心,我只是隨嘴一說罷了,也不過是囑咐你多學規矩,千萬不要與沈婕妤一般落到禁足田地才知要悔改。”
沈婕妤和馮淑儀暗暗的對視一眼,目光里都是忿忿神色,很快,沈婕妤又低下頭去。
皇后緩緩道:“若沒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為止,你們且散了,蒙昭儀留下與我說說話。”
莊婕妤默然摒退,自無二話。眼角瞥見沈婕妤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恨顏色。馮淑儀獨自匆匆步出殿外,眉目間難掩憂慮。
透進來的日光炫亮,庭下秋菊花英,便墨水池,顏花豆綠,種植牡丹奇色萬千,灼灼如火的洛陽紅、玉骨冰心的夜光白、端莊秀麗的魏紫……那一簇簇嬌貴的品種,宛如婀娜多姿的九天仙子,玉笑珠香,冠絕群芳。
皇后笑牽著我的手走進了內殿,揮手摒退眾人,拉著我坐于她身旁道:“聽聞你的膝蓋近來不大舒爽,可好些了?”
我低笑道:“好多了,不過小事而已,娘娘不必替我擔心。”
皇后淺笑頷首,呼出一口沉沉的氣息,“還記得你剛入宮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以后這后宮必將是你的天下,”這話一出,我心里有些許的愧疚,畢竟皇后不曾做過一件錯事,可是卻從未得到過帝王恩寵,她笑嘆一嘆,“你不必感到內疚,這不是你的錯,反而我還應該感謝你,若不是因為你入宮,陛下怕是根本不會愿意踏足后宮半步。”
皇后見我沒有說話,只笑問:“你不好奇為什么嗎?”
我輕笑著看她,我不好奇,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清楚。她道:“是啊,你自然不會感到好奇,我把你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所以你也不必再瞞我,我早就知道。”
我問:“娘娘知道什么?”
皇后道:“我曾在陛下的御書房里無意間看到過一張畫作,是陛下親手所描畫出來的丹青,那時我并不知道陛下所畫女子是誰,直到你進宮后,我才知曉那上頭的女子畫的是你。剛知道時自然是醋意滿滿,可是到了后面也就慢慢釋然了。”
我震驚的望著皇后,“我?”
皇后溫和笑道:“是啊,就是你。那時我才終于明白為何陛下不惜將選秀之期提前,又為何要把選秀標準規定得如此嚴苛詳細,其實目的是想減少后宮人納入,陛下之心不過是只想叫你一人入宮罷了。入宮前,大概你就與陛下相識了吧?”
羅熙自然是待我很好,但皇后卻并不知曉,我并非他心里唯一之人,那個影子……而皇后一直以為羅熙把全部心意自始至終都付諸于我一人身上之說詞,我也實在承受不起。
我并未回答,只道:“皇后娘娘言重了,陛下是帝王絕不可能只鐘情于我一人,陛下往日對我稍好些也不過是看我初入宮闈不大懂得規矩,至于踏入后宮之事,我想只是個巧合吧,我自然也希望陛下屬于鐘情我一人,但我也知曉于帝王來說這是絕不可能的。”
皇后稍稍垂眸道:“我再如何也跟了陛下四年多,陛下的心思如何我多少也是能看出些的,陛下做事情向來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之,從不管他人后世會如何評價,他心里有多想廢了我的皇后之位,有多想徹底遣散后宮眾人,只擁你為唯一皇后。這些我都明白。可是陛下終究沒有隨著自己的性子。你可知道為什么?”
我怔怔的望著她,“為什么?”
她道:“因為陛下不愿把你放在最亮眼處,陛下想要保護你,不被后世妄加揣測評判,不被史冊添油加醋成禍國妖姬,陛下想留給你一片身前身后的清凈。我想,這大約也是你所愿。”
我入宮以來只知道皇后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卻沒有細細打量過她,在這深宮之中多么寂寞,金釵玉寰下的無限哀涼。作為皇后,既得不到帝王的寵信,也得不到夫君的寵愛,是一件多么可怕而絕望的事情。我道:“陛下會永遠尊你為皇后的。”
她道:“看你和陛下就知道,皇后又如何,不過只是白擔著一個名頭罷了,我自然知道你不會介意這些,今日我跟你說這話,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沈婕妤她們過多計較什么,你已經得到了陛下的心,而她們與我一樣都是可憐人。”
我道:“娘娘,并非是我要與她們計較什么,而是她們從未放過我。”
皇后笑一笑說:“這個我自然明白,我會想法子叫她們停下手來,否則對她們來說也并無好處。”
我點頭,“如果能這樣自然是最好。”
她道:“自見到你以來,我心里就十分清楚,這后宮中人除你之外恐怕陛下都不會讓她們有膝下子嗣,我也一樣,往日陛下不踏足后宮半步自然不會有,而今后宮有你,便更加不會有,前些日子思及于此,我住在這坤極殿著實日夜膽顫,今日與你相聊一番,倒安心許多。”
我道:“皇后娘娘,”默然半晌,“你不必憂心,我不是個不懂得道理的人,而世事也不一定皆如娘娘所料,娘娘實在不必說此蕭條之語。”
皇后道:“我自然是清楚你的為人,我今日雖有私心想探一探你的口風,但我留意了你這么久,對你一直都是放心的,只是我作為皇后,著實為陛下子嗣焦急,此事也只能仰仗于你。”
我想了想道:“我并沒有爭寵之心,也從未想過要對付什么人,我的所作所為不過都是在保全自己罷了,至于子嗣,陛下正是盛年,后宮又姐妹眾多,能有子嗣之人絕非我一人而已,娘娘多慮了。”
皇后輕嘆道:“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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