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太醫,我只領了秋思一道出門閑逛,說是閑逛,倒還不如說是由于方才太醫告訴我的事情讓我覺得胸口一陣憋悶,就連偌大的婉儀殿都讓我覺得憋悶,看著秋思、冬雪我不免心痛,騙我至今,想來也都嫻熟了,卻又看著她們一心對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待她們才好,因而只得要出來透透氣。
陽光這樣灼熱,刺痛了我的雙眼,不由的抬手把絹子遮在額頭,似乎后頭是有人頂著烈陽過來,我聽到了鞋底踩在一地脆葉的“咔嚓”聲,如璞玉般碎裂成渣,再迎風揚起被細細碎碎的卷入浩蕩半空中,一徑低著頭朝前走,后頭的腳步也繼續跟著,不曾停下。
秋思低聲提醒,“娘娘,后頭是寧親王。”
我聽了淡淡一笑,駐足回頭,語氣懶洋洋問道:“寧親王可是同路嗎?”
他未看我,只輕笑道:“是,”頓了頓,“同路,不知可能與娘娘共走一段?”
目光所及處,寧親王穿著蟒灰色的項銀細花紋底錦服,大片的蓮花紋在薄衣頭若影若現。一根落銀簪束著一半以頭發高高的遂在腦后,顏色就像一池濃得化不開的墨。他玩世不恭的眸色神情下像是深藏著難解的結,幽暗森森,竹影錯雜,就這樣似笑非笑的凝立在那里。
我點頭,“當然可以,”又朝著身側的秋思望了一眼,“你去后面跟著。”
秋思了然,“奴婢明白。”
寧親王緩步過來,走在我身側,“娘娘還真是好興致,若換成是小王,絕然無法如娘娘一般閑逸。”
我無奈一笑,“不然該怎么樣呢?哭天搶地嗎?”一面朝前走著,一面輕搖了搖頭,“寧親王可是不常入宮的,今日可是陛下召見嗎?”
他一揚眉毛,“娘娘或許對小王為人有什么誤會,非要陛下召見,小王才會入宮嗎?”
我好奇問:“那么寧親王能告訴我,你是怎樣的為人嗎?”
他一拍腦袋,笑得刻意,“差點忘了,娘娘不是以前的那個小女孩了,”眼眸望向遠處嶙峋假山,輕輕一嘆,“關于小王的風言風語多了,不過大多都是道聽途說,只有一點,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瞇眼問:“哪一點?”
他抿唇笑道:“玩世不恭,”又道,“浪子終究是浪子,即便做了幾件有血性的事情,也改不了本***子是永遠不會回頭的。”
我好笑道:“寧親王真是有意思,哪里有人這么說自己的,難不成你就不怕日后整個建康城中的閨閣小姐聽了你的名聲嚇得掉頭就跑嗎?”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不已經是這樣了嗎?”朝前大跨兩步,展了展臂,“天下之大,并非只建康城中有窈窕淑女。”
我在后頭跟著,有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忽憶起初次見面時,他對我說得話,定一定神,幽幽開口道:“你早就認識我。”
他腳步一頓,回首嬉笑道:“娘娘說什么,小王竟一時聽不懂了。”
我站住,看著他說:“南梁二十三年,你被陛下逐去文山州,在這之前,你我應該是相識的,”眼中微熱,我嘴角硬生生勾出一抹笑來,“我初次見你時,你言語間的驚訝便就讓我有所察覺,后來公主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既然我與公主、陛下、滄泱都是相識的,那么與你,也必然是相識的。我說得對嗎?”
他面色微微愕然,“你見過滄泱了?”
我點頭,“見過。”
他又問:“你可是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了?”
我搖頭,“沒有,”歇了半晌,又道,“我只是在拼湊記憶罷了,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活著。”
他本燃起火焰般炯炯的神色,終還是慢慢暗淡了下去,“拼湊的記憶都帶有主觀的色彩,并不真實,況且陛下說得對,叫你知道那些灰暗往事對你不一定是好事,你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我怔怔的站著,反問:“好?”過了一會兒,我諷刺道:“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活著這叫好?不知道自己是誰,像砧板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這叫好?甚至連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是誰,這叫好么?”
他愴然一笑,“有的時候,有些情況,親人還不如陌生人。”
我問:“什么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肩,“如果你知道以前你的親人是怎么對待你的,你一定會覺得有這樣的親人還不如沒有。”
我不解,“怎么會呢?”
他笑,“你有一個姐姐,后來做了小王的王妃,你們的感情并不好,因為你是庶出,親娘又早逝,闔府下都把你當做丫鬟一般使,她經常會在小王面前對你冷嘲熱諷,仔細想想,的確沒說過你一句好話。”
“她可以對我無情,我卻不能對她無義。”
我臉的笑意淡而稀薄。
他嘴角的笑容卻似乎是在譏諷著我,“你的確沒有對她無義,你們用她的命換了我一條命。”
我疑惑,“我們?”
他道:“是啊,你還有陛下。”
我蹙眉,喃喃道:“原來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入宮。”
他目光掃過我面,“你是入宮了,不過好像是被迫的,也沒有封妃,更沒有名分,”他深深一嘆,“不過,又好像不是陛下不給,而是你自己不要,因為這個事情鬧了好大一陣子,后來我走了,就不知道你們是怎么一回事了。”
恍若有森冷的風凌厲刮入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帶了白蒙蒙的氤氳之氣,我也不知什么緣故,只是聽他說起,心里一陣抽痛,“王妃,是怎么死的?”
寧親王環視一周,袖著手冷笑道:“重要么?”
我忙道:“當然重要!”
他眸光凄然,聲音低微,“燒死的,是被你們燒死的,滿意了嗎?”
我問:“在哪兒?”見他不明所以,又補充問:“她在哪兒被燒死的?”
他吐出一口氣,像是在壓抑著悲傷,許久,才緩緩道出三個字來:“紫宸宮。”
我迷惘,“紫宸宮?”搖一搖頭,“我從未在宮中見過這個宮殿,你可是記錯了?”
寧親王輕哼一聲,橫眉不語,半晌后,才道:“紫宸宮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可怕的晚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怎會還有紫宸宮?”
我倒抽一口冷氣,“怎么會這樣?”
他看著我冷笑道:“說實話,我不怪你,也怪不了你,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四個字,她那樣待你,我那樣待你,你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又問:“你怎么待我?”
他凝視我道:“反正你記住,我不是個好人。我沒有善待過你,也沒有善待過你大姐。”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個好人,卻也不是個壞人。只是人有點傻罷了。”
他問:“何以見得?”
我含笑道:“我明明知道我失憶了,還在我面前這樣全盤托出,不給自己留一點余地,不是傻是什么?第一次見面時,你許多話就已經說漏嘴了,后來,還一直裝作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是傻又是什么?”
他松出一口氣,“傻人有傻福,”唏噓一聲,“多年前,羅熙登基時,我心里不服卻也無法可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弟弟登位,現在方才幡然醒悟。”
我笑,“醒悟什么?”
他道:“帝王一點都不好當,一點都沒意思,整天斗來斗去,防來防去的,要為了利益娶一堆自己不喜歡的女子在眼皮下擺著,權衡利弊,身心俱疲,帝王做久了,人心里就沒有信任了,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甚至還得防備著自己身邊的女人。”
我笑了笑,“你說得不錯。”
他眉毛一斜,“怎么?你現在后悔了?”
我問:“我后悔什么?”
他垂眸,“陛下之所以是陛下,當年你和滄泱可是頭功啊!”
我默然半晌,神色倉惶,“什么?!”
他輕嘆道:“他當時可是眾望所歸,你和滄泱可是一股在背后支持他的潛在勢力,也因此,就連你爹,你親爹,當年的李太仆也明里暗里的幫了他不少忙。”
我忙問:“你說什么?我親爹?他在哪?他現在在哪?”
他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也不用這么關心你這個親爹。”
我問:“為什么?”
他道:“你以前可是對整個太仆府沒有一絲眷念的。”
我又問:“為什么?”
他道:“聽你姐姐說起過,你自小到大過得凄慘無比,你這個親爹看在眼里也就像沒看到一樣,甚至建康城極少有人知道太仆府里還有一個二小姐,所以,你從不叫他一聲爹,只叫他老爺,也算是有氣性吧,后來據說你是被大夫人毒害,連夜抬出府中拉到祖墳去埋葬,結果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滄泱救了,他當時可不是現在這樣,他當時可是國寺中的住持,有官職的。”
我蹙眉,腦中紛亂如麻,“這太亂了,太亂了。”
他一笑,“還有更亂的呢!”
我拽著他的衣袖,“是什么?”
他看著我道:“你真想知道?”
我點頭。
他道:“滄泱救你也并非是一時興起或是善心大發,當時我有查過,他本就是想利用你,卻沒想到半途你居然醒來,還引來了一群狼,我猜或是大夫人給你下毒時,一時手軟,藥量少了,才叫你居然半路就醒過來了,他本是應該在祖墳接手的,卻左等右等沒個人影,心里一急,就叫跟著的人等在原地,自己跑出來沿路找了一晚。”
我輕嗤一聲,斜目掃視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色舞一笑,“就好像自己親眼看到了一樣。”
他神色高深莫測般,對我道:“因為后來小王我覺察到了當時羅熙的異樣,發現這兩人竟聯起手來了,我就順勢往下查,就把一切都查出來了。”
我一驚,脊背發涼,“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他譏笑一聲,反問道:“你以為之前他送得還少嗎?”
我忙問:“后來呢?我入宮了嗎?難不成我和先帝也……”
他打量著我的面龐,“自然是沒有的,因為他發現了你身一個天大的好處。”
我問:“是什么?”
他朝我進了兩步,我后退,“你這張臉長得實在是太像當年的冬貴妃了,他得要好好利用啊,絕不能暴殄天物不是?”
我悄聲問:“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冷笑,“一個要自由,一個要權力。”
我顫抖,低聲問:“然后呢?”
他不屑,“然后他們兩個都愛了你,都想要得到你,再然后,先帝薨逝。”
不堪,真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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