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慈寧宮外,耳邊總會飄過一兩聲嬌柔的貓喚,我左右尋一尋,怎么也沒看到有野貓的身影。
深宮重重,暮色四合,無數燈火浮蕩在瀟瀟細雨中,散發著朦朧的光亮,之所以選擇在這種天氣單獨來找瑾月姑姑就是不想叫人發現行蹤,更不想節外生枝。
瑾月姑姑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疾步走過來,濕風四面八方的吹在身上涼涔涔的委實不舒服,我不由的提一提膩在胳膊上的薄衫,又見瑾月姑姑鬢邊發絲微微浮動,便知道她趕來的急切并不亞于我,不免駐足等候,稍走近時,她不施脂粉的面龐在一對門庭流蘇大燈籠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遁。
她過來朝我稍行了一禮,微微側身道:“昭儀娘娘,實在久等,外頭汛期雨水潮濕,還請入奴婢房中說話吧。”
我點了點頭,便隨著她從東側門入了慈寧宮,我見著一路幽靜無人,便道:“瑾月姑姑,我本以為你不會見我。”
她輕輕一笑,“娘娘為何這樣覺得?”一面走,一面又說:“奴婢終歸是奴婢,昭儀娘娘是主子,主子要問奴婢話,奴婢怎會敢不見呢?”
我垂眸,“瑾月姑姑是在宮中伺候太后的老人了,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宮人奴婢,若是瑾月姑姑不想見我,自當有法子推脫。”
瑾月姑姑搖一搖頭,“昭儀娘娘又不是豺狼虎豹,奴婢沒有理由不見。”
我微笑,“我近來總找瑾月姑姑打探事情,姑姑閱人無數,不會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稍停了停,又啟齒道,“況且,我和瑾月姑姑本無情分。”
瑾月姑姑立在門前,回身看著我笑說:“嘴張在奴婢身上,若奴婢打定主意不愿叫娘娘知道的事情,娘娘又怎能打探得到,”說著,又回身推開房門,在桌上拿起火折子點了幾盞燈,“更何況,奴婢和娘娘又怎會沒有情分呢,不過是娘娘忘記罷了。”
我收起紗織傘放在瑾月姑姑那把油紙傘旁邊,用紅色細線一寸一寸鑲織的花紋就顯得格外精致耀眼,歇了一口氣,抬腳跟在后面進去,撣了撣身上的濕氣,警惕的關起門來,對著瑾月姑姑笑道:“原來是姑姑故意放水。”
她斟來一盞紅棗茶,“昨兒秋思過來傳話說娘娘今日今時會來見奴婢,奴婢便猜想到許是娘娘又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要來找奴婢確定是否。”
我深吸一口氣,找了把桌邊的椅子坐下,指尖摩挲著腕上的一對翠玉鐲子,“我今日來找瑾月姑姑并非是找到了什么蛛絲馬跡,也并非是為了自己的事兒。”
瑾月姑姑沉靜的侍立在一邊,面色變得有些緊張,“那么,娘娘是來找奴婢問什么的?”
話還未問出口,我心里也已經有些危殆起來,拖了半晌,才小聲道:“是關于陛下。”
“陛下?”瑾月姑姑的面龐一顫,忙又問:“陛下有什么可問的?”
我盯著她道:“前日,我侍疾出慈寧宮時正好遇上了馮淑儀,她跟我說了一些讓我十分震驚,震驚得不敢相信的話,我覺得是她在胡說八道,可她卻又那樣堅持,那樣篤定,讓我不得不帶著三分相信來問一問瑾月姑姑。”
瑾月姑姑眉毛一掙,搖頭說:“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笑,“這樣一來,瑾月姑姑你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一蹙眉,目光躲閃,“什么?”
我笑得無奈,“方才我都還沒說馮淑儀對我說了什么話,瑾月姑姑又是從何而答的呢?”
她面色凝滯。
我又道:“因為瑾月姑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沒說出口的話,瑾月姑姑心中都有數,都到了這個地步了,瑾月姑姑還準備瞞著我嗎?”
瑾月姑姑嘆了一口氣,問:“馮淑儀跟你說了什么?”
我仰面看著她,低聲說:“馮淑儀告訴我,陛下并非皇室血脈,這個帝位陛下坐得名不正,言不順!”
瑾月姑姑闔目又睜開,“即便是名不正言不順,也別無他法。”
我指尖一抽,緩緩問:“那么,馮淑儀說得都是真的?”
瑾月姑姑點頭,“是。”這一個字就好像一根鋼針深深的插入我的胸膛,簡直不敢相信,一時竟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又問了一遍,“真的?”
直到瑾月姑姑用那種十分鄭重的目光看著我,語氣又那樣篤定的對我說:“是的,馮淑儀說得不錯。”
而后,我才敢相信,胸膛里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緩了半晌氣息,方問出自己的疑惑,“陛下不是太后的親侄女所生嗎?”
瑾月姑姑道:“是。”
我又是焦急,又是不解,“那為何?!”
瑾月姑姑用一種含著深意的笑容看著我,許久未答。
可我只從那種笑意中便知曉此事一定內有乾坤,不覺就泄下了一口氣,心里有些難過,更有些愧疚,“這個帝位本該是屬于寧親王的。”
瑾月姑姑斷然說:“不!不是的!”
我一頭霧水,怔怔的望著她。
她道:“寧親王也好,陛下也好,他們兩人都不是皇室血脈,所以誰坐帝位都是一樣,那為何不讓更適合的那個去坐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聽到了什么驚世駭俗之語,渾身癱軟無力,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般,當年除了夭折的大皇子和四皇子外,只有羅熙和寧親王兩個皇子,如果他們兩人都不是,那那這一切不是太毛骨悚然了么,我就連發出的聲音都是在巍巍顫抖的,“這怎么可能?”
瑾月姑姑欠身坐下,面色凝重,“既然馮淑儀已經把結果告訴娘娘了,那么奴婢就再給娘娘補充些過程和細節吧,”頓一頓,囑咐我說,“奴婢接下來說得話或許會比剛才更加讓人難以置信,希望娘娘不要過于震驚,也不要因此對陛下生出偏見來,在必要的危急時刻,求娘娘一定要幫助陛下。”
我點頭,“我答應你就是。”
她“嗯”了一聲,又說:“還要請娘娘幫奴婢保守這個秘密,千萬不要讓旁人知曉,即便是馮淑儀她能查到的也只是結果而已,其中的緣起緣滅是馮家永遠也查不到的,奴婢和太后本想將這些往事帶入棺材當中,永遠埋藏于地下,可是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我吞了口唾沫,點頭道:“我答應,你說。”
她嘆息一聲,道:“這話說來就要追溯到奴婢年輕的時候,那時奴婢正是花樣年華,云南有一個江湖組織叫做紅月宮,奴婢便是這紅月宮的總宮主,分管其它十二宮主,這紅月宮的存在就是為了刺殺皇室,刺殺皇帝。”
我心一抖,手猛地一攥衣角,“你是叛黨?”
她輕笑,“奴婢不是,但紅月宮是。奴婢不得不為。”
我問:“為什么不得不為?”
瑾月姑姑道:“因為奴婢曾受大惠于紅月宮。”
我豎眉,“所以,你就為了完成紅月宮的任務而進了宮?但這一切又有什么聯系呢?”
她眸光碧水般澄澈通透,“奴婢后來的確是隱瞞了身份年紀入了宮,也是因此而愧對了一個舊人。”
我問:“誰?”
瑾月姑姑沉聲道:“云南王。”
她說得坦闊,可我卻頭皮發麻,“云南王?”想一想,我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是了,你若和云南王沒有這層關系,又怎能幫得了我?”
她繼續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我笑,“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姑姑指的是你和云南王吧。”
瑾月姑姑微笑道:“那時奴婢和云南王就是這樣的,但不同的是,那個選擇遠行的是奴婢而非云南王,那時他問奴婢為什么要選擇離開他,奴婢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什么也沒留下,或許給他留下了一道決絕的背影吧,還記得小時候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兩人在云南王府的亭子上納涼遠眺。”說時,她笑得那樣甜蜜,就像一個迎風起舞的翩翩少女。
我問:“能和相愛的人相伴相守是多么美好的一生啊,你為什么要選擇離開呢?”
她道:“因為奴婢是紅月宮宮主,以奴婢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嫁入云南王府,而奴婢也不能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害了他,更加不可能拋棄這個身份,而云南王也不可能拋棄他當時世子的身份,更何況奴婢離開時老云南王已經在籌備著給他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只要老云南王在一日,他永遠不可能把奴婢娶進門,既然如此,與其在一起相互折磨,那么奴婢不如選擇另一條路,一條奴婢該去走的路,該去完成的擔子。既不能和最愛的人在一起,那么便不要讓紅月宮再對奴婢錯付了恩惠。”
我點頭,“姑姑入宮后應該也經歷了不少事吧?”
瑾月姑姑“嗯”了一聲,道:“奴婢入宮后便被派在胡淑儀的身邊當差,也就是現在的太后,太后特別得太宗的喜愛,幾乎是專房之寵,”淡淡看了我一眼,輕笑道,“就跟你現在差不多,”轉而又道,“很快胡淑儀便懷孕了,太宗開心得不得了,大赦天下,邀眾宗親入宮同喜,自然里面也少不了云南王世子,在御花園荷花池旁是奴婢和他見到的最后一面,之后的幾十年中,奴婢再未與他見過,但總能聽到一些傳聞。”
還未及瑾月姑姑說完,我便忙問:“為什么是最后一面呢?”
她道:“因為一個月后奴婢發現自己懷孕了,太后仁慈,知道后在奴婢的再三求告下留下了奴婢和奴婢的孩子。”
我忙問:“那孩子呢?是誰?”
瑾月姑姑凝視著我,眉心曲折成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覺掌心冰涼,試探著說:“不會吧。”
瑾月姑姑吁出一口氣,“娘娘想的不錯,因為后來誰也沒想到會發生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
我顫抖道:“什么事?”
她說:“奴婢在太后之前生產,太后把奴婢安頓在一偏殿里安養,幾日后,太后卻產下一個死胎,據說生下來時渾身都是瘀斑,青一塊紫一塊,而且骨瘦如柴,根本不像是一個孩子,整殿人都十分懼怕,若是叫太宗知道了,必然誰都逃不了干系,恐怕只有一死,太后這座靠山倒了,自然奴婢和奴婢的孩子也逃脫不了。”
我皺眉道:“姑姑那時為何不飛書給云南王求救呢?”
瑾月姑姑笑著搖一搖頭,“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遠水解不了近火。”
我道:“所以”
她點頭,“奴婢趕到時,一殿人都在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這個時候奴婢的孩子在偏殿哭了起來,聲音十分洪亮,門外的公公聽到后便敲門催問是皇子還是公主,太后便在急中道:是皇子。然后,便叫人把奴婢的孩子抱來偷梁換柱。許多年后,太后對奴婢說過,雖是下下之策,卻也只能這樣。”
我雖然面上神色還算平靜,但手腳早已冰涼的沒有了知覺,只想讓自己說話的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先帝,竟然是姑姑和云南王的兒子。”
瑾月姑姑神色帶著些許無奈,“是,再后來太后終于弄清楚了自己親生孩子的死因,一路過關斬將,扶持先帝登基,自己也登上了太后之位。”
我忽然生出一問來:“瑾月姑姑,如果可以讓你選擇,你還會讓先帝登上帝位么?”
瑾月姑姑搖頭,“奴婢不知道,”垂眸歇一歇,看著我,“娘娘你知道么,如果不這么做,等孩子長大又該如何?難不成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每日關在偏殿中不見天日么?還是說,讓他繼承奴婢的衣缽整日活在刀光劍影中?”她輕輕一嘆,“或許這樣的一種天意,一種選擇,對于奴婢的這個孩子來說是最好的。”
我好奇,“公主之前是嫁給云南王世子,為何云南王世子和先帝年紀相差甚大?”
瑾月姑姑輕笑,“云南王世子吳耀是后來才出世的。”
我“哦”了一聲,點一點頭,默然考慮了許久,才出聲說:“這段往事若是傳揚出去,必然會是笑柄,也必然會有人拿此事在陛下身上大做文章。”
瑾月姑姑面色一沉,“所以,這件事情一定不能讓旁人知曉。”
我點頭,“我明白,”又思索片刻,“既然是這樣,那么,陛下的身世便是絕對找不出破綻的,因為源頭根本不在陛下這里,而馮家的人估計也只是道聽途說,挖掘到了一些零碎的說法,倒也不足為懼。”
只是乍然得知這樣的一番密辛,我還需要在心里消化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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