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晚些時候,暮色四合,殿內都掌上了宮燈,飯畢,我盤腿倚在小榻上就著明晃晃的燭火仔細在模子上拓下上好色的荼花紋案。
湘湘坐在一旁笑瞥我一眼,又垂下頭去縫補著嬰兒肚兜。我余光瞄到她面上忍不住的笑意,不解問道:“你在笑什么?”
湘湘輕輕一嘆,脫下頂針戒指,“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我會和姐姐在燭下做各自女紅,”說著,她雙手拽著剛做好的肚兜抖了抖,遞到我面前來,又問,“姐姐覺得我這個肚兜做的怎樣?”
將肚兜捏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淡粉色的煙紗綃質地綿柔,絕非尋常材料,一點不會傷害嬰兒幼嫩的肌膚,上頭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竟找不出一點線頭,繡著的青霧荷花入眼栩栩如生,頓生清新之感,我不由一笑,“好則好矣,只是選的紗料顏色還有面上繡的荷花圖案女孩尚可用,但若你此胎生得是男孩,豈不顯得太過小氣?”
湘湘隨之嫣然笑道:“女孩才好呢!我就想生個女孩!”
我笑,“天下婦人皆愿一舉得男,你卻不同,倒是為何?”
湘湘抿一抿嘴,“男孩有什么好的,又淘氣,又費神,天天的之乎者也終究沒什么意趣,還是女孩好,每日我可以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羨煞眾人,然后等她長大些,我還可以教她女紅,教她詩詞,教她歌賦,與她說些娘們間的閨房密語。”
我點點頭,深以為然,輕笑道:“聽你這么說,我竟也覺得好,仿佛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一佳人已經躍然在我眼前了。”
湘湘還要再說話時,耳邊卻聽到一句:
“什么佳人吶?”
音色通透而尖銳。
在她身后緊跟著的秋思、冬雪也匆匆進來,跪在地上請罪,“娘娘,奴婢沒攔住淑儀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擺了擺手,示意秋思、冬雪退下。
馮淑儀含著一縷寒笑緩緩走近,一身淺玫色宮裝在金色燭光下有花瓣一般明艷的色彩,我在一怔之后,心里現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只覺得她此行來者不善,便驟然起身,使她的腳步不得不在倉促中停下,擋在她身前合理笑道:“都這么晚了,淑儀娘娘來我這婉儀殿有何貴干?”說著,我望一眼窗外夜幕就像一條厚重的毯子,藍幽幽的夜空中忽現出一顆流星劃過一道孤寂的弧線,宛如織女拋出的錦線,轉瞬即逝。
湘湘起身行禮,欲要離開,馮淑儀卻輕聲一笑,隨即緊緊的握住湘湘手腕,泰然注視著她,湘湘眉目一緊,“請淑儀娘娘放手讓我回去,后宮中事我等誥婦實在不宜旁聽。”
馮淑儀冷笑,“誰說我來是要說后宮中的事,難道我還不能跟昭儀娘娘還有夫人閑聊兩句嗎?”
我慢條斯理的撥動著皓腕間佩戴的血玉手鐲,笑吟吟問:“不知淑儀有何指教?”默了一會兒,又道:“而今乃是我代皇后娘娘協理六宮,淑儀若是有什么話想說,只跟我說便可,容夫人懷有身孕不宜勞累,你就先放她回去休息吧。”
馮淑儀嘴角一牽,松開手來,湘湘盯了她一眼,轉身要走,馮淑儀卻輕笑道:“我來是想向娘娘告知關于陛下和容大人的安危,以免娘娘擔心不是?”
湘湘剛到門邊,一聽這話忙掉頭疾步回來,拽著馮淑儀的衣袖,焦急問:“你知道我家大人安危如何?”
馮淑儀含笑瞥著湘湘道:“自然,”淡淡一笑,語氣傲然且帶著略略的譏諷,“難不成夫人忘記我馮家是做什么的了嗎?”過了一會兒,她又意味深長的望著我說:“娘娘竟這樣平靜,可是娘娘已然知曉一切?”
湘湘蹙眉,側過臉來看我,“什么?!”
我心起伏一驚,狠狠的瞪著馮淑儀震懾道:“你不要信口胡說!”又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此行機密異常,其中許多內情豈是能讓旁人得知的?”
湘湘稍平了平氣息,“娘娘說得對,”又瞠目對馮淑儀道,“這些事情關乎生死,若是有人肆意散布不實消息,可是死罪!”
馮淑儀輕松笑道:“旁人?何為旁人?”她眸中射出一道冷厲光芒,“我馮家在皇城司做事向來謹慎,所得消息從無錯漏,若是我今日所言有一分不實,自當以死謝罪!絕無怨言!”
我早已明白馮淑儀來的目的,心里猶如被猛獸尖爪抓撓,嘴到底長在她身上,我著實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道:“我已曉諭六宮,若是有人以訛傳訛,散布關于陛下祈福一事的消息,即刻打入大牢,處以極刑。”
馮淑儀緩緩點頭,“娘娘也說了,以訛傳訛才被處以極刑,況且我只對娘娘和夫人說并未向他人散布什么消息,自然無事。”
湘湘一時心急如焚,一把抓住馮淑儀的胳膊便往前拖,連聲問:“娘娘,你快告訴我,我家大人好不好?”
我旋即喝道:“不許說!”
馮淑儀“哦”了一聲,不覺失笑,“娘娘方才還說自己不知內情,現在又不讓我說,可是怕嚇壞了容夫人?”
湘湘與我要好,而容大人又是羅熙的左膀右臂,馮淑儀自然要對付她,因為對付她就等同于對付我和羅熙,我指著馮淑儀道:“你若敢說,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馮淑儀笑,“我說了一句實話,娘娘就想要了我的命,哪有這么簡單?”又作悠悠思考狀,“娘娘若果真這么做了,那我南梁律法何在?恐無法叫天下人信服吧!”
湘湘似是明白了什么,拼命晃動著馮淑儀的胳膊,“你快說!快說我家大人到底怎么?!快說!快說呀!”
馮淑儀一揚眉毛,神色仿佛在向我示威,一把拽過湘湘,緩緩說:“容大人今兒一早已護主而亡,望娘娘節哀,不要太過悲切,”言語越說越慢,目光逡巡在湘湘的腹部,“以免傷了腹中胎兒。”
也不知湘湘哪里來的極大力氣,長長十根指甲狠狠扣進馮淑儀胳膊肉里,淺玫色的宮裝上竟沁出十點血絲宛如錦布上開出朵朵殷紅的梅,眼睛直直瞪著馮淑儀,“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騙我,我才不會上當”
馮淑儀甩開手,搖一搖頭,笑嘆道:“我為什么要騙你,你若不信,我也沒辦法,只是何以昭儀娘娘千般萬般的想要瞞你?”
湘湘用力一把推開她,面色變得蒼白不堪,驚惶之下胡亂去摸帶在身邊的百花香囊,因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她雙手發顫,一抖之下香囊竟從手中掉落,她含淚像后踉蹌了兩步迫不及待彎腰想要去撿,卻身子笨重,不小心一屁股跌在地上,我想要去扶,卻也已經遲了。
目光的盡頭,慘黃荼蘼的燈光照在湘湘幾近扭曲的面上,我怔在原地,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得心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莫大的悲傷、自責、悔恨都在通過洞口迅速噴涌出來,看她身下流出的鮮血緩緩洇成一條長河,一點一點緩緩彌漫靠近腳邊,我頭腦一片空白,我本能的奔到湘湘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并朝外大喊:“去御醫院請御醫過來!”而她的手里則死死握著青灰色的百花香囊。
秋思、冬雪進來見到這個景象,仿佛都嚇壞了,身子瑟瑟顫抖著急忙退出,我曉得她們是請御醫去了。
湘湘痛得只挺著身板呼吸,說不出話來,目光定定地盯著滿殿被門外微風吹過晃動的燭光,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她寂然闔上眼睛。
婉儀殿通明的燈火驅不散我心里的陰霾恐懼,御醫都已經前來,一殿的宮人、御醫、穩婆都在婉儀殿進進出出的忙碌著。
內殿被簾子隔起,已經將近兩個時辰了,除了不時傳出的幾聲痛苦又凄厲的呻吟,再無半點動靜。宮人端進來的清水,待端出時便成了血水,連同毛巾也被染得污跡斑斑,我感覺鼻內被血腥味填滿,殿中雖點著沉水香,卻竟一點都聞不到,我心驚肉跳,幾次要沖進去,秋思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可進去,穩婆、御醫都在里面侍候著,夫人必定沒事的。”
冬雪絮絮道:“夫人此胎還未足六七月,只怕是生下來也活不成,而今只求大人無事罷。”
我心底冰涼,渾身如置九尺寒冰窖中,側過臉去,眼睛死死盯著站在紗簾邊暗暗偷笑的馮淑儀,簡直恨不得能一刀捅死她,我走到跟前,一把拉過她,“你分明知道湘湘有了身孕不能受到過分驚嚇,你還特意連夜來聊及此事,你想要對付我就直接沖我來,何必再拖一個人下水!”
她斂起笑容,拽過我的手臂,神色沒了方才的跋扈,倒變得委屈起來,我見猶憐般,“娘娘,我本是好意,真的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利落的甩開她的手,心底的傷痛與焦灼難耐,狠狠一掌扇在她臉上,指著她鼻子嫌惡道:“若是湘湘無事便罷,若是湘湘有什么事,我必叫你償命!”
響亮的耳光叫殿中宮人都低下了頭,冬雪過來扶住我的臂膀道:“娘娘小心傷了自己的身子,況夫人還在里面生死不明娘娘一定要保重”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只覺得掌心有些隱隱的發麻,下手應是極重的,我不由握了握拳。
再看馮淑儀已然發髻歪斜,鬢間幾縷青絲散落在肩頭,柔萸的皮膚上慢慢現出五個洇著血的掌印腫脹起來如五指山一般,鮮紅如面上綻開的牡丹,烈艷又刺眼,直挺挺的跪下道:“昭儀娘娘息怒,陛下、皇后未歸,六宮諸事都還指望著娘娘,我雖是無意傷害容夫人,但若容夫人有何事故,不用娘娘多說,我自當賠命。”
我瞪著她,心中怒火更勝,“呵!說得多么動聽!多么無私吶!你賠命?就你那條賤命?賠得起么?!”我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鋒刮過馮淑儀,“我告訴你,若是湘湘有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馮淑儀低聲道:“娘娘說的是。”
過了片刻,幾乎感覺腿腳僵立得麻木,只聽見內殿傳來一聲極微弱的嬰兒啼哭,僅僅只是一聲,便剩下一片悄無聲息。
穩婆滿手鮮血的出來,一臉悲戚神色,“夫人受驚早產,胎兒已經娩出可惜月份實在太已無一絲氣息,”說著,一磕頭,“奴婢已經盡力了。”
我手緊緊抓住穩婆的雙肩,緩了緩,問:“大人呢?大人怎么樣?”
穩婆死死的坑著頭,雙肩顫動不止,“夫人一直出血不止,御醫們還在里頭救治,恐恐是不好”話說著,穩婆便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奴婢接生這么多年,實在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情況。”
我焦急道:“你再進去看看情況。”說時,我余光掃見馮淑儀跪在旁嘴角悄然浮現的一抹笑意,心中頓時怒不可遏,只走過去狠狠的踹了她心窩一腳,她隨即翻滾在地上,嘴里嘔出一口鮮血來,可我心里的氣卻沒少半分。
穩婆依言進去半晌才出來,面色悲戚,懷里抱著孩子,我接過細瞧,身量的確小得嚇人,幾乎沒有什么重量,皮膚褶皺而透明,有些微微發烏青色,氣息微薄得如同蜘蛛吐出的一縷細絲,仿佛一陣風都能使之飄散如煙。我話語間有些輕抖,“這孩子能活下來嗎?”
穩婆搖頭無言。
我把孩子交給秋思,嘆息一聲,又問:“夫人怎么樣了?”
穩婆支支吾吾了許久也說不清楚,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好,御醫垂頭出來,跪在我身前,哭聲道:“娘娘,臣實在盡力了,夫人夫人大概還有一盞茶的功夫”
我拽著御醫的衣領,低喝道:“你必須給我救活她,否則我要整個御醫院陪葬!”
御醫身子幾乎完全伏貼在地面上,“娘娘,夫人早產又受大驚,流血不止,臣等醫術不精,實在回天乏術。”
我拂開眾人,一個箭步就沖進去,里頭濃重的血腥氣比外殿聞得更甚,湘湘整個人蜷縮在月白色的紗帳之中,我有些微微駭然,走近坐在床邊,見她面色蒼白如紙,嘴唇青紫,額際發絲被汗水黏膩在一塊,仿佛一朵被冰雪慢慢覆蓋的梅花,她緩緩睜眼,疲憊已極,稍一動身子,被褥下的一角被無意揭開,里頭被鮮紅浸濕,我詫異之余,更覺萬分悲痛愧疚。
她伸出手來,對我笑問道:“姐姐”
我忙握住,“我在。”
她顫聲問:“孩子怎么樣?”歇了歇,又道:“我剛剛好像聽到孩子的哭聲了”
我笑,“穩婆抱出去了,我看過,孩子很好,你放心。”
她松下一口氣,“那就好”緩一緩,又道,“姐姐,孩子就拜托你了。”
我忍不住含淚,強笑道:“我會的,我明白,你放心。”
湘湘氣若游絲就好像她剛剛生出來的那個孩子一把,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雖不知道,卻還是哽咽道:“是女孩,是個女孩子。”
她落淚道:“只可惜我不能陪伴她左右”
我能清晰的感覺到她手心的冰冷,“胡說,你要好好休息,養好身子,何愁不得陪伴?”
她搖一搖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不能不能了”
我低低道:“你還沒給孩子起名字呢?”
湘湘仿佛睡得香甜并沒有回答我,我靜靜放下她的手,才發現她另一只手心里尚還握著那只百花香囊。
我愣愣的看著面前的人兒再無一絲氣息,鼻頭酸痛,眼中淚水終于肆無忌憚的奪眶而出。
半晌后,我抹了抹淚痕,深吸一口氣,緩步掀簾出去,秋思抱著孩子跪在地上,滿面淚痕愁苦,淚眼漣漣,“娘娘小世子,半刻前斷氣了”
說完,一殿宮人皆跪在地上鴉雀無聲。
一會兒,我昏昏問:“孩子是男是女?”
穩婆俯首又著重道:“是小世子。”
我這才反應過來,慘笑一笑,笑得凄切又諷刺,“小世子”
我覺得殿內無比憋悶,快要喘不上氣來,只麻木的欲朝外面走去,裙邊輕輕拂過馮淑儀的肩頭時,我腦子仿佛被什么擊了一下,視線悄然落在馮淑儀的身上,心中霎時彌漫出一股惡心,“將這毒婦拉下去,暫時禁足在自己宮中,待陛下回宮再行頂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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