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宵鄴把我帶到這座府邸的前廳里,環望四周,有明媚的陽光從青色的窗紙間透進來,灑下一地明亮,上好檀木雕鏤成的桌椅,細致凹凸的花紋刻得仿佛是祥云落花,處處流淌著與北境天澤氣概并不相同的資雅。
“把人帶上來!”
宵鄴緩身坐在正座上,深吸一口氣,厲聲說道。
我一驚,心里并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只是側目睨著他。
宵鄴回視我一眼,手朝他旁邊的座上輕輕一擺,“你坐!
我不敢惹怒他,淡淡“哦”了一聲,正經坐在他指的位置上頭。
不一會兒,小廝就押上來幾個女子,看穿著打扮,我心里便曉得她們必然都是這里府邸的丫鬟,于是問:“這是做什么?”
宵鄴笑哼一聲,將身子朝前一傾,吁出一口氣問:“你們可就是前些日子拿起鞭子的那起子人?”
這話一出,我瞬間就明白過來,宵鄴今兒是想幫我出氣。
“陛下奴婢”
為首的那個丫鬟有一雙清亮的眸子,恍然聽及宵鄴的言語,低眸下去,早已是萬般顫顫,就連一般說話都不利索了。
宵鄴一笑,“你們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丫鬟低聲道:“分明是陛下讓奴婢們這么做得,否則奴婢們怎么敢”可這丫鬟話還沒說話,宵鄴就倏然起身一步跨去面前,我還沒反應過來,宵鄴就已經抬手往她面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并罵道:“賤人!胡說!”
丫鬟整個人隨即就摔倒匍匐在地面上,回過臉來,雪白的面上劃過連續的淚痕,嘴角帶著一絲殷紅的血跡,可見宵鄴手上付出力氣之大,竟都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情。
丫鬟只是低著頭,不敢多言。
但我能看出,她眼中暗藏的惱怒,但是再惱怒又能怎樣,丫鬟就是丫鬟,毫無一絲回手之力,其實有時想想,在這里,我跟她們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只能任人擺布的傀儡罷了,都在逆流中尋求一種破擊之法。
宵鄴厲聲道:“把這些人都帶去處死!”
丫鬟們只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宵鄴對于這些哀求卻是置若罔聞。
宵鄴這種身在高位的君王,要一個人的命就好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天下丫鬟千千萬,并不是單就缺這一個兩個,這些丫鬟對于宵鄴來說根本就無足輕重。
任憑丫鬟們如何哀求,宵鄴都無動于衷。
于是,我起身過去拉一拉宵鄴的衣袖,目光落在地上丫鬟們啜泣而恐懼的面上,口中淡淡道:“算了吧!”
宵鄴側目盯住我,“算了?”
我嘆道:“我原諒她們了,你就饒過她們一條命吧!”
宵鄴含著森冷的笑道:“你原諒她們了,但是朕沒有,你原諒她們那是你大度,”說著,宵鄴目光低下去掃視一眼,“而她們,該為自己犯過的錯事付出代價!
我視著宵鄴道:“我只問陛下,一開始可真的是陛下指使她們這么做的?”
宵鄴看著我,“指使?”
我“嗯”一聲,“若是,你便不該處死她們,因為她們根本就是無罪的。”
宵鄴問:“為什么?”
我想了想道:“若是陛下讓她們這么做,她們便不是逾矩,而是聽命于陛下,忠于陛下,不僅無罪,更是有功,陛下自然不能殺她們,否則陛下北境之主的天威何在?”
宵鄴輕笑,“那是你們南梁的說法,與北境無關!
我搖頭,“這不是南梁的說法,而是人心,無論是北境還是南梁,作為一國之主,理應賞罰分明,事事不能全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宵鄴含笑,“說得好聽,”頓了一下,他又問我,“可是從羅熙那里學來的?”
我一笑置之。
宵鄴盯住我片刻,才緩緩道:“朕告訴你,朕沒有!
“什么?”
“朕沒有指使過她們!
我卻不信,“果真?”
宵鄴含著魅惑的笑,說話的語氣中帶著十分篤定,“朕無須騙你!
我低眸,一點頭,畢竟他是北境的國君,我在這種時候絕不能跟他硬碰硬,勸是勸過了,至于他聽不聽,這些丫鬟的命能不能保住,就不是我該擔心的事情了,我自己還有一堆問題沒有解決,根本沒有閑心去管更多與我無關的閑事,于是,我輕聲道:“那么,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就不再說什么了!
宵鄴一揮手,府邸小廝把丫鬟全都帶了下去。
他目光睨住我的脖頸,“還疼嗎?”
我微微一縮,搖頭道:“沒事!
“既然沒事,朕就帶你再去一個地方!
我問:“什么地方?”
他不言。
我也沒多問。
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入了一欄全然陌生院子里,跟著宵鄴來到一間屋前,屋門左右有小廝看守,小廝見宵鄴,忙就退下,我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宵鄴突然停下了腳步,回身笑看著我,“準備好了嗎?”
我視著他面色詭異的笑,不禁一蹙眉,心頭劃過一絲恐懼,輕聲問他:“你又想要做什么?”
他一指屋子,“進去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
他一把推開屋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茉莉香氣,仿若女子閨房,但被關在里頭的人卻不是女子,而是那抹入我夢中的身影,“滄泱”
滄泱被死死捆在屋內榻上,任他怎樣掙扎好像都無濟于事。
宵鄴走過去踢了他一腳,“別再動了,動了你也不可能跑得出去!”
我拽住宵鄴問:“你對他做了什么?”
宵鄴一笑。
我大聲問:“你對他做了什么?!”
宵鄴側目看我,“仿佛你對他真的跟對羅熙不一樣!
我緊張問:“你什么意思?”
宵鄴輕笑道:“他是自投羅網!
我問:“難道不是你把他抓來的?”
宵鄴笑哼一聲,“就他?”說著,宵鄴覷滄泱一眼,又道:“他還不值得朕遣人動手!”
我看著宵鄴道:“那你放了他!
“放了?”
話音未落,滄泱在一側從胸腔發出一聲嘶吼。
宵鄴嫌惡的飛快看了滄泱一眼,隨即就又大力踹了他一腳。
我蹙眉,“你在做什么?!”
宵鄴松一松領口,淡淡道:“既然他自投羅網,朕也不好拂逆了他這一番心意不是?”
我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宵鄴吁出一口氣道:“原本朕并不覺著他怎樣,但現在看來,他倒還是有一番價值的!
聽宵鄴這話,腦子就會浮現羅都被他折磨成的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心頭就不禁顫動,我目光死死的盯住他,沉聲道:“你敢動他!
宵鄴笑,“你這么說,朕就更想要動一動他了!
我深吸一口氣,“你若敢傷害他一星半點,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卻含笑道:“能這樣就太好了,”眼睛看著我,繼續道,“你還不明白嗎,朕就是要你不放過朕。”
“你!”
聽見宵鄴在這話,我心中早已怒氣橫生,卻又顧及宵鄴狠毒手段,不敢直接爆發,只是抬臉生生瞪住他。
宵鄴轉回頭去上下打量著滄泱,淡淡問我:“你說朕是給他種情蠱,還是讓他嘗一嘗北境鎖骨針,當然除了這兩樣之外,北境還有諸多傷人暗器,如果他喜歡的話,朕全可以一一讓他試試!”
滄泱嘴里雖被死死塞了毛巾,不能說話,但從他眼中投出的犀利目光我也能看出幾分熊熊怒火,似乎在說著:士可殺,不可辱!
我不免嘆息一聲,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卻又覺得萬般好笑。
以往,我、羅熙還有滄泱三人互相傷害,摩擦出了那么多的事情,那時的我們都以為彼此會是一生中最后的敵人,那個輸家必定會死在贏家的手上,可是結果我們卻發現在這一場感情的搏弈中根本就沒有輸贏,直到如今,大概誰都不曾料到,三個人紛紛落在了北境宵鄴的手中,這個曾經從來沒有被我們在意過的國度,眼前這個從來沒有被我們放在眼里過的國君,他下手是那樣的決絕而殘暴,不給旁人留一絲余地,與他相比之下,當年的羅熙也是小巫見大巫了,許是人生就是這樣,在你以為已經到了頂端的時候,在你以為你已經遇到了最可怕的人的時候,在你以為只要熬過這段日子就一定能獲得重生的時候,人生中種種際遇總會狠狠打破你的“自以為”,教會你做人,讓你知道什么才是現實。
我一時就笑出了聲。
滄泱抬眸盯住我。
宵鄴視著我問:“你笑什么?”
我笑著搖頭道:“我們都錯了!
宵鄴不解,“什么?”
我一步步走向滄泱,對他道:“原來我們都錯了!
滄泱目光在我面上流轉,恍若陽春三月的流水瀟瀟。
我看著他,緩緩道:“陛下也在這里。”
滄泱眼中露出一抹無比訝異的神色。
我含笑道:“你瞧,這就是人生,有些事想躲都躲不過去,更有些我們以往根本就不會想到發生的事,居然真的就這樣發生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滄泱依舊看著我,也發出一聲笑哼。
宵鄴一把提起我問:“你們在說什么?”
我視著他道:“我在說,從來沒有想過會遇上你,會遇上這樁事!
宵鄴輕笑,“你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我一闡眉道:“我已經想通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李淼淼奉陪到底就是!
宵鄴一翹嘴角,“好!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朕正好想看看你到底要怎樣奉陪!”
我一笑低眸。
宵鄴冷哼一聲,大聲朝外頭吩咐道:“去把鎖骨針還有羅熙都給朕帶到這里來!”
我并不知道宵鄴想要做什么,只是靜靜等待著,反正一直以來我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在北境也是一樣。
不一會兒,羅熙還有鎖骨針就都到了面前,當滄泱和羅熙碰面的時候,兩人都是一怔,大約他們也沒想到,再見居然會是在北境天澤,在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場景下,都成為了宵鄴的階下囚。
羅熙看住滄泱問:“你怎么會在這?”
滄泱無法說話。
宵鄴也是好奇,就讓人把滄泱嘴里的毛巾拔了出來,滄泱破口大聲對宵鄴道:“你不許動她!”
宵鄴不解,“誰?”
滄泱道:“淼淼!你放了她!我任你處置便是!”
宵鄴輕嘆,“那怎么能行,”說著,他一臂攬過我,“放了她,就沒意思了!
滄泱、羅熙異口同聲:“放手!”
從沒想到,他們兩個居然也會有站在同一戰線的一天。
我輕一搖頭,“他不會放了我的,原是我連累了你們。”
滄泱不解。
羅熙沉聲道:“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滄泱眉間一蹙,“什么?”
我一笑置之,“原來我在你們心里就是這樣的人!
宵鄴笑哼,“他們兩個都是帶著面具做人罷了。”
宵鄴這話讓我身子一顫。
滄泱望住宵鄴道:“你要干什么就沖我來!”
羅熙卻道:“沖朕來!反正朕也活不了幾日了!”
宵鄴笑,“放心,朕不會叫你們死得這樣輕易的!
滄泱覷著宵鄴,“你想做什么?”
宵鄴側臉看向我。
我回視。
宵鄴道:“朕要讓你做一個選擇!
我問:“什么選擇?”
宵鄴道:“你不是至死不愿跟朕在一起嗎?”
我看著他。
他繼續道:“但你也不可能跟他們兩個人都在一起,你只能選擇一個,你會選擇哪個?”
我知道這一定是個陷阱,“我不會選。”
宵鄴睨住我,一字一句:“必須要選。”
我深吸一口氣,“我若選怎樣?不選又怎樣?”
宵鄴陰森一笑,“你選的那個人會受苦,不選的那個人會死!
我背后一涼。
宵鄴卻輕笑,“好好想想,究竟選誰?”
我搖頭。
宵鄴問:“你方才不是還說要奉陪到底么?”
我微微搖頭,目光死死凝視住宵鄴,他目光堅決,我只得輕聲試探道:“我選滄泱!
宵鄴面上劃過一抹笑,輕輕一抬手,小廝應聲就上前去往滄泱背上硬插入一根寸長的鎖骨針,我大驚失色,忙就要過去阻止,宵鄴一把拽住我,我在他手下根本動彈不得,側目問他:“這就是你的手段?”
宵鄴一笑,“還未完,你是選了滄泱,那么,羅熙,就要再往地獄去一層!
我問他:“你想怎么做?”
隨即,宵鄴又吩咐幾個小廝去給羅熙強灌了一杯茶水。
羅熙自是掙扎,卻無用。
我輕聲問:“那是什么?”
宵鄴道:“催蠱水!
我蹙眉,“催蠱水?”
宵鄴笑嘆,“這下,朕果真可以看看這情蠱到底有多大威力了!
我問:“什么意思?”
宵鄴道:“意思就是,情蠱催動之痛會更甚之前千萬分,情蠱在他的體內催動不會受到任何壓制和阻礙。”
我笑,“他不動情不就行了!
宵鄴冷笑,“可他行嗎?”說著,他就往羅熙方向看一眼。
我隨之也看去。
羅熙在與我對視的一瞬,嘴中一口鮮血就噴濺了出來。
場面著實駭人。
我不禁一凜。
“你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朕開心就是意義。”
我蹙眉,“開心?”
宵鄴點頭,凝視著我道:“若是他們都死了,你就是朕的了。”
我深吸一口氣,低眸道:“好,是不是我死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宵鄴還未說話,滄泱就先對宵鄴道:“我死,你放了他們兩個!”
宵鄴注視著滄泱,“你死?”
滄泱剛張嘴,羅熙卻已道:“你們都不用死,朕死,反正他宵鄴是絕不會放過朕的,反正朕也活不了幾日了。”
宵鄴一笑。
隨即宵鄴看著滄泱,沉聲道:“你要知道,你若死了,”說著,宵鄴眸光看向我,“她,”又回眸指一指羅熙,“就會是他的了,你甘心嗎?”
滄泱搖頭,“有的時候,有些事情,比自己所謂的甘心不甘心要來得重要得多!
宵鄴問:“比如?”
滄泱淡淡道:“淼淼是我心愛的人,若是能用我的命換回她的自由,我自是愿意,”說著,他又看向一側的羅熙,“而陛下,無論我怎樣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但他始終是南梁的帝王,國不可一日無君,為了南梁千萬百姓,我也該這么去做,原是值得的。”
宵鄴不言。
羅熙視著滄泱道:“你錯了,朕雖是南梁帝王但是南梁賢才眾多,即便沒有朕也一樣能穩住局面,況皇后已有身孕,朕已然了無牽掛,朕身中情蠱和鎖骨針所剩之日也無多了,而淼淼,朕知道,一直以來,她的心里都只有你一個,只有你才能給他帶去真正的快樂,若是你死了,她恐怕也是活不成的,你想讓她為你殉葬嗎?”
我看著眼前兩個對我情深義重的男人,一個是現在南梁的帝王,一個是曾經一起共同經歷過生死世俗,我心里實在不愿意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到傷害。
于是,我鼻頭一酸,只得抬手從發鬢間抽出一根簪子用力往自己心口扎去。
這一刻,我腦子里面一片空白,就在將要扎入心口的一瞬間,卻不想我手中的簪子竟被宵鄴眼疾手快的打落在地,他拉住我大吼道:“你瘋了?!”
我癡癡的望住他。
我也嚇壞了,片刻才緩過勁兒來。
“我是瘋了,我是瘋了,”喃喃說著,我不免含淚看著他,繼續道,“我是什么人,你應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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