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仿佛是姜離月明人生中無比分明的一條分水嶺:十二歲前,父皇的形象朦朧不可見;十二歲后,所有的記憶都蒙上一層霧障——看不清,也不愿去看。
想來人生有些事不得不經,有些話不得不信。上天公平,從未放過任何人,即便她是驕傲的公主,也得按著命運的輪盤走。
母后曾多次告訴她,她先天不足,后天羸弱,如意鎖須得時時隨身,這才能夠保她安然無虞。她卻不大信這些,那鎖頭,掛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活像一把枷,讓她跑也不能跑,跳也不能跳,不如拿掉。如今,用它救了美人也算得所。
回宮,鉆過狗洞,也不見鄧公公接應,姜離月明心里惴惴的,小心地往寢宮走,這一路上,并沒撞見什么人,這很不尋常——往常,這個時候,到處都是提燈巡夜的太監和宮女,何況今夜——今夜格外寂寥,可是,明明今夜是上元佳節啊。
不可遺失,否則禍患接踵而來。
母后的叮囑在耳邊反復響起,脖子上空蕩蕩的,姜離月明心頭漸漸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的,額角上起了細細密密的汗水。后背卻涼嗖嗖的,越走越快,像有鞭子甩在她背后似的。
快到了,就快到她的寢宮了。
躡手躡腳往里走,剛到門口,見寢殿里燈火通明,姜離月明抿緊了唇,心知道是被發現了,垂頭正計較說辭,忽然被人攔腰抱起,幾乎是提著進了寢殿,嚇了一大跳,正要驚呼,仰頭看見是鄧公公。
鄧公公把她放下,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姜離月明納罕,鄧公公他怎么一言不發,還紅著眼圈?莫非母后已經責罰過他了?
定眼一看,宮殿里明晃晃的,母后抱著皇弟坐在上頭,神情冷滯,整個人像一尊雕像似的。
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很遠,姜離月明竟有種恍惚的感覺。
若不是母后分明睜著眼,皇弟又在她懷里扭來扭去,姜離月明真要以為母后睡著了——也奇怪,怎么母后好端端地會跑到她這里來?還抱著皇弟?還如此沮喪?今夜,闔宮上下不應該團圓宴飲歡慶佳節么?若不是她謊稱染了風寒,也逃不過在宴席上枯坐。怎么,母后也溜出來了么?她平日不是最喜歡這種場合的?
皇后娘娘,中宮之尊,又誕下宮內獨獨兩位龍裔,兒女雙全,這樣的身份足夠母后驕傲如凰,俯視六宮,無人與之比肩。
——今夜,母后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驕傲,褪去了一身的光彩,頹敗極了。
到底,怎么了?
姜離月明挪著碎步上前,小聲道,“母后……月兒以后再不敢了,就饒了這次吧,也別告訴先生……月兒半個月前的抄寫還沒罰完……”
宮殿此刻顯得空蕩無比,姜離月明連呼吸也不敢放寬,絞著手指等候發落。
照例是逃不掉了,要么是板子要么是抄寫,總之是腿犯了錯手受罪。
皇后沒說話,久久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卻也只是長長地嘆息一聲,眼中甚至泛起了水色,周身震顫,伏身在旁邊的案幾上哭了起來。
姜離月明驚了一大跳,趕忙要上前,卻被從母后懷里撲出來的皇弟抱住了腰。
低頭,皇弟那雙澄凈的眸子溜溜圓,盯著她。他嘴巴一張一合,他說,“長姐,她們說……父皇出家了,他還回來么?”
這一年,太子姜離平度才七歲,雖然延請名師修學帝王之術,到底他只是個七歲的孩童。出家,他聽過,師父們卻不肯對他深說,且好像有意避開似的,一旦提到都掩面嘆息兩聲,然后匆匆說到別處上去。
出家,無家。那么,父皇以后都沒有家了么?可師父們不是說天子帝王以四海九州為家,父皇無家,那這天下,該誰來管?
七歲的姜離平度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十二歲的姜離月明卻了然,同時心底突然生出無邊的恐懼與悲涼來,撲上前,緊緊抱住母后,母女兩個低低地哀哭起來。
一聲一聲,來自整個容安從前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姜離月明十二歲前是個女孩,十二歲后成了女人——傳進沉沉的暗夜,被昏紅的燈光一照,越發幽微起來。
壓了半個月,出了正月,皇宮里便發出國喪,昭告天下,皇帝駕崩——皇家,有太多的不能為,皇帝可以登西方極樂,卻不能入空門道家。他要走,便只能成為先帝,留下妻妾兒女,尷尬難為。
按照慣例,老皇駕崩,新帝即位,先皇雖子嗣不興,但實實在在有平度太子這一位皇嗣,況且太子雖年幼,但敏而好學,有仁君之范,即位登基理所應當。
但姜離平度卻沒能順利在靈前登基,他生生繼續做了三年的太子,在這三年間,國家的主人,是他的皇叔,襄王姜離淵。
說是皇叔,實則民間都知道,是攝政王,是皇父——襄王攝政卻不奪位——大約姜離家的人都格外看得開,不在乎虛名,只要實權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便好。三年間,姜離平度依舊是太子,姜離月明依舊是嫡公主,兩人都稱襄王為皇父,對他尊重又孝敬。
三年間,姜離月明守著越來越少的衣飾長大,眼看著襄王的子女滿身華彩,自己和平度卻越發向寒酸發展去,這都還好;可,看見他隔三差五堂而皇之地踏入母后的寢宮,看著母后時時紅腫流淚的眼睛,她便握緊了袖中那枚狹長的鐵片,終于知道,為什么,這東西會在美人的手里越來越鋒利。
三年,她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這枚鐵片,逐漸變薄,如她的心一樣,涼薄到如寒冰,如深潭。
三年,終于到了她及笄的時候,該議親出嫁了,可她卻不太好嫁了——三年來,她的名聲壞透了——坊間傳言,嫡公主姜離月明驕奢無度,不修德行,周旋于男子之間,放縱無恥。
驕奢么?她看看自己身上素到找不出繡紋的衣裳,冷笑,確實驕奢。不修德行?為什么要修那勞什子德行?被鎖在頹敗的宮殿內,她要如那些人所愿,成為一朵未來得及開放便枯萎下去的野花么?絕不!看著昏暗的銅鏡里那絕美的容顏,姜離月明一笑,有這般顏色憑什么要被困于深宮?
周旋于男子之間?不錯,她結交的男人多了去了!雖然太師已經對她痛心疾首,但太師之子卻視之為紅顏至交;還有太尉之子,還有裴將軍,還有薛元帥……甚至還有宗廟的大師,他們中有的人年齡比她父親還大,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大家都很喜歡她……說到父親,誰知道他在哪個山頭逍遙自在?
三年,姜離月明拂了所有人的期望,長成一個明艷而大膽的女子,而她的母親,卻徹底地衰敗下去——幾次小產,都幾乎要了她的命——撐過三年,身心都已經極乏極病,終于油盡燈枯。
拉著女兒的手,皇后昏沉的眼忽然明亮起來,如困獸一般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月兒,我死之后,你和平度……何必再茍活,與其被他們折磨,不如自己了斷干凈……月兒,母后怕……”說著,皇后頰邊又滾下一滴淚來,她怕,怕到不敢說出來,那個畜生,說過多次,月兒竟已經長成這樣曼妙的姑娘了……十五歲了,花一樣的年紀……他早就沒了人性,什么都做得出來!
姜離月明卻沒落淚,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她一字一句堅定道,“母后,人活著總比死了好,既然現在我還活著,以后,便沒什么更艱難的了,我可以繼續活下去,沒有什么不能的。哪怕卑微一些,可悲一些,月兒都要活下去。”
她知道,此時,宮殿內并不只是她們母女二人,還有一只畜生,藏在屏風后面,窺伺著她們,反復在心底計較她們的去留——是抬手像拂去身上的螞蟻一樣一掃而盡,還是像貓戲鼠一樣慢慢逗玩——她要讓他做出決定,并且做出她想要的那個決定——做貓,自以為亮出爪牙不可抵抗,然后——
被卑微的老鼠一口咬斷脖子。
“月兒……我的月兒……”皇后發出絕望的哀嘆,掙脫女兒的手,努力翻轉身子,躺平,看著宮殿頂部繁復的紋飾,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后,睜著空洞無神的眼,停了呼吸,不瞑目。
宮內的氣息仿佛都在一瞬間凝滯住。
姜離月明閉眼,緩緩、長長地呼吸,以此克制那酸澀到刺骨的感受,緩緩、重重地叩頭下去,地上的積灰便被砸出一個個濕潤的坑點來,一點一點,都是分明的記錄。該還的,她要那些人一一還清!
“恭送母后!”良久,姜離月明沙啞著嗓子嘶吼。
話音回蕩在宮殿間,在雕梁畫柱周圍盤旋。若是鄧公公還在,他一定會嗚嗚咽咽地哭出來,可是,沒有,整個宮殿空蕩而虛無,以至于顯得可怕。
屏風后忽然閃出一個人來,明明說著沉重的話,面上卻掛著獰笑。
“皇嫂年華正好,怎么就去了?可惜……可惜……”襄王背手上前,搖頭看了榻上的人一眼。他的確覺得惋惜,雖是殘敗,卻還有些凄然的美感。從前,高高在上的皇后,母儀天下,舉國女子的儀范,明明不可仰視,后來卻在他面前百般順服……這種感覺,實在是好過單純的聲色,千倍萬倍。
好在,還有這個——新人換舊人,滋味是不一般的妙絕。
“月明侄女,人死如燈滅,切莫傷悲過甚。”襄王抬手要扶她,道,“人生苦短,你青春少艾,好日子都在后頭,莫要再哭了,皇叔看了心疼。”
姜離月明回頭,順勢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皇叔說的話當真么?當真憐惜月明,心疼么?”抬眼看他,眼波瀲滟。
看得襄王心寬神爽,這丫頭生長得好相貌,年紀輕輕倒比她娘上道,點頭,“那是自然,有皇叔在,你姐弟自然無虞。”說著捏住了她的手。
姜離月明也不抗拒,道,“如此,月明便多謝皇叔。仰賴皇叔庇佑,自然以皇叔為天,但凡皇叔訓戒,不敢不從。”
“如此……”襄王大喜,心想這侄女果真如外頭傳言一般輕縱,虧他先前還愁如何得手。又道,“即是如此,那本王不得不擔當起長輩的職責來,你母后新去,喪儀繁重,條條件件免不了本王費心主持——你孝心熱切,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那么,今夜,皇叔便同你商議你母后的喪事,如何?”
今夜么?他真是個等不及的畜生。如此,好極了。
姜月明盈盈拜倒,“如皇叔之意。正好,平度在宗廟為父皇祈福,他年紀小,經不起這些事,能避開便避開吧。”
襄王笑得便更肆意,這丫頭,到底還是有顧忌,怕被她弟弟瞧見不堪……不過,正是因為這顧忌,才會更好地被他掌握。
太子,就一輩子做太子吧,在宗廟里做那些牌位的儲君;公主,也是一輩子的公主,在深宮里,生長好顏色,如一朵鮮花,愉悅人心。
夜沉沉,有些人在做夢,有些人在解夢。
當夜,太尉之子協同裴將軍薛元帥,率領三千天子衛,沖入皇城。
是夜,亂臣賊子姜離淵身死。
百姓們又換了主子,但他們并不覺得有多歡喜,反而,又要打仗,心里生了抱怨。
關于這一夜,民間流傳著許多說法:有人說,姜離淵死在亂箭之下,被流矢穿成了刺猬;有人說,裴將軍一劍斬下了他的狗頭,血濺宮墻,這頭,在混亂中還被狗叼走了;有人說,襄王是死在嫡公主的寢殿……
帝王家秘辛,旁觀者向來是不憚以最懸疑的思維去猜測。
不過,于當事人而言,真相到底是哪一種,已經不重要了。
死人不配被探究,她,不愿去探究。
姜離月明擦干了鐵片上的血跡,將之鄭重地收攏在袖子里,一步一步走來,站在城墻上,看內外紛雜的勢力廝殺,看得倦了,仰頭,看著那一輪月亮。
恰巧是滿月呢。
那一年,那一晚,也是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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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污蔑,小月亮不辯解,只是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小姜心痛*100000000……
還有一章,小月亮的夢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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