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7年1月24日，臘月二十，寒假第二天。
半個月前，領(lǐng)到工資的那天，母親孫慧正式辭職，早在一個月前她就被查出有孕，也就是說，他們夫妻倆總算意見統(tǒng)一，決定生二胎。
這些倒暫時和鹿正康沒有關(guān)系，他迫不及待來到太爺爺家，第一時間就與鹿雪鋒對峙。
“太爺爺，你不是說要考社信嗎？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
鹿雪鋒揪了揪鹿正康的小臉蛋，“太爺?shù)氖聝簞e管。”
“不行，我今天必須管。太爺爺要是社信二級了就能進(jìn)城住了，到時候來我們家，我每天都能和太爺爺說話。”
鹿雪鋒斜睨著一旁的孫慧，他繃著臉，“我還沒老到要人照顧的時候，你別給小孩子說那些。”
孫慧局促地笑著，“阿爺，康康也是一片好心，童言無忌，您別當(dāng)真。”
鹿雪鋒漲紅了臉，“你們以為我是自暴自棄，以為我……”他不說話了，僵住了。
太爺爺?shù)呐饋淼每欤叩靡部欤瑢儆诶夏耆藲鈩莶蛔愕募崳?dāng)他生氣的時候，干枯的臉皮幾乎被充血的肌肉填充起來，青筋暴露出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泵到顱腔，讓人疑心下一秒就能聽到嘣的一聲，那是他腦血管爆裂的幻聽。
孫慧慌張地捂著鹿正康的嘴，生怕他再說一些氣人的話。
鹿雪鋒擺擺手，“你回吧，我?guī)е⒆印！?br />
孫慧局促不安，“阿爺，我辭職了，現(xiàn)在準(zhǔn)備生二胎。”
鹿雪鋒呢喃了一下，“二胎，二胎，好，到時候來我這里調(diào)養(yǎng)，城里面輻射多，這樣，你這個寒假就住這兒，客房有兩個，到時候還有一個人可能會來住兩天，讓他去閣樓就行。”
……
鹿雪鋒領(lǐng)著鹿正康去釣魚。
當(dāng)初鹿正康幻想在湖泊上泛舟，這回成真了，鹿雪鋒向管理湖泊的鄰居借了一艘小木船，就是那種手工制作的，挫挫的，原始?xì)庀夂竦聂宕?br />
鹿雪鋒問小重孫，“古詩詞會不會？念一首聽聽看。”
“好。太爺爺想聽哪首？”
鹿雪鋒臉上笑容輕松，他望向水波不興的淺綠色湖面，遠(yuǎn)方包圍著死寂深沉的大片農(nóng)田，他感到無比的寧靜，一種讓年輕人感到不適應(yīng)的寧靜，這里唯一缺的就是白雪，于是他說，“有雪的就行。”
鹿正康看太爺爺提著魚竿的模樣有種既視感，他便搖頭晃腦地念起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
鹿雪鋒摸摸重孫的腦袋，“我可不是獨(dú)釣，這不是有你嘛。”
鹿正康：“那太爺爺把社信考出來好不好？我不想沒有你，到時候你退休了一個人，就真的是獨(dú)釣了。”
鹿雪鋒把魚竿輕輕搭在一旁，把小鹿同學(xué)抱到腿上，雙臂摟著他，不用力，但也不是虛抱，老頭的筋骨堅實，但很細(xì)瘦，鹿正康感受到些微的熱氣從太爺爺身體里傳遞過來，那種燥郁的熱氣。
“太爺爺不是獨(dú)釣，太爺爺有朋友的，在養(yǎng)老院里，太爺爺以后是得去陪他們的。”
鹿正康取出手機(jī)，本想挑出那張羅馬琴日萬歲樂隊的合照，但他反應(yīng)過來這照片早就被母親刪除了，于是他收回手機(jī)，直接問道：“太爺爺你說的朋友是以前你的那個樂隊嗎？”
鹿雪鋒顫抖了一下，很明顯，他勉力用平靜的語氣詢問鹿正康，“你怎么知道這個的？”
鹿正康扭頭望向太爺爺，他皺巴巴的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恐懼。
“四年前我不是帶了唱碟機(jī)和碟片來嗎？那次我還向你要簽名。那個是你的粉絲要求的，我當(dāng)時沒說拿去干嘛，其實是送給那個賣碟片的老板了。”
“你那時候就知道我以前是搞樂隊的了？”鹿雪鋒平靜下來，用他寬厚的手指梳理鹿正康的發(fā)絲，小孩子柔軟堅韌的發(fā)質(zhì)讓他莫名安心。
“嗯，不過媽媽不讓我說。”
“你媽媽是對的。”鹿雪鋒突然呵呵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滴在鹿正康的脖頸上了，“當(dāng)初咱們是五個人？對，五個人，現(xiàn)在你猜還剩幾個？就三個了，阿準(zhǔn)走了，蔓菁也走了。再過兩年，我也會走的，這時候考社信有什么用呢。”
鹿正康：“老師說，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
“那是放屁話，”鹿雪鋒大罵，然后馬上道歉，“我說臟話了，別學(xué)我。唉，你還小，不知道，人老了沒用了，考社信也沒用的，太爺爺年輕時候犯過錯誤，我這樣的人，老老實實爛在地里就行了，你別和太爺爺學(xué)，要好好讀書，遵紀(jì)守法，知道嗎？以后當(dāng)科學(xué)家，對社會做貢獻(xiàn)。”
“太爺爺犯什么錯了？”
鹿雪鋒抹去淚痕，他剛想說什么，湖面上的浮標(biāo)上下鼓動起來，有魚兒上鉤了。
老頭說道，“你看，這個時候是不讓釣魚的，不過太爺爺還是在釣魚，這就是犯錯了。”
“太爺爺是主犯，那我就是從犯！”
“哈哈哈，好，小從犯，看看咱們釣到什么了。”
一條兩斤重的草魚，鹿雪鋒帶了廚具來，在船上就把這條魚切片，用來打個邊爐，蘸醬油吃，湖面上吹來濕潤的風(fēng)，舒服地鹿正康都忘了正事兒。
吃飽喝足，鹿正康在船上躺著睡了一會兒，等再醒來時，已經(jīng)回到臥室了。
孫慧坐在他床邊，翻看鹿正康的作業(yè)本。
“醒啦，和太爺爺聊得怎么樣？”
“沒用欸，他還是好頑固，他說要爛在地里，陪自己的樂隊成員一起死。”
孫慧背對著鹿正康，似乎是笑了一下，“人老了就這樣，他也不能吃抗衰藥，估計也沒幾年好活……對不起兒子，我不該和你說這些，你太爺爺?shù)氖虑椋娴膭e管了，管不來的。”
……
當(dāng)小學(xué)生活匆匆過去時，甚至無法回憶具體發(fā)生的一切。鹿正康分明記得大量細(xì)節(jié)，可他就是難以去回想。
鹿正康越是不去想，這些記憶就越來越急迫地往上泛，一些特殊的詞句越來越清晰。
東南省青少年科技模型大賽季軍。
張英軒：“我媽媽是機(jī)器人！”
蘇湘離：“鹿正康，你是壞蛋。”
鹿雪鋒：“大人的事情別管。”
“別管！”
“小孩子讀書就行了。”
“讀書吧。有些事情長大就知道了。”
這是一片洶涌的海，能把鹿正康的童年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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