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抽出筷子，打開手帕，沾上熱茶，擦了擦，這才將拉面夾了一小半到空碗里，倒入鮮香的濃湯。
他又端過涂山鈴那一碗燴面，夾出一大半到空碗里，還特地把肉都挑了過去，才倒上湯，和另外一只碗一起捧還給涂山鈴。
而他則把剩下的面端到了自己面前。
分面而食，涂山鈴懂，但宋潛分燴面的操作，她就不是很懂了。
難道是因為阿潛覺得用同樣的方式分兩碗面太過單調？
她眨巴著眼睛，看著宋潛。
宋潛：“專心吃飯。”
涂山鈴乖乖低頭，端過燴面，喝了一口湯，滿足地彎了眉眼，像一只被暖暖太陽曬著的小貓。
宋潛輕輕轉動燴面的面碗，將碗上細細小小的缺口挪到不會劃傷自己的地方，才挑起一小撮面放進嘴里，卻并不吸溜，而是用筷子夾住面條的中段，繼續往嘴里送，一撮面條得送三次，才完完全全吃進嘴里。
他坐得端端正正，吃東西時并不發出聲音，周圍的腳夫看了，也不由得放輕了動作，姑娘們覺得氣氛不大對勁，收起了肆意調笑，安安靜靜地吃起東西來。
店家端來松鼠桂魚時，都有些不敢認了，這還是他的店嗎？怎么安靜成這樣？
自他開店以來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呢！
一餐飯過，花了不短時間，腳夫們十分不習慣。
才剛剛吃完飯，他們竟然覺得胃已經把食物消化殆盡了，似乎還能再塞點兒？
涂山鈴指著門口的大鍋，“再來點兒？”
腳夫們被曬得黑黢黢的臉上透出絲紅暈來，“不用了。”
在小姑娘面前展露出這么大的食量，饒是部分漢子已經娶妻生子，也覺得羞赧。
涂山鈴笑容真誠地道：“我兄妹二人還需要大家幫忙，大家不用客氣，只管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我們先去采購賀禮，隨后來這里與大家碰頭，可好？”
店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應“好”聲。
宋潛拍了一錠銀子在柜臺上，率先出了小店。
涂山鈴背著手走在宋潛身后，“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你是不是想問我，擔不擔心牽連到他們？怕不怕他們吃了東西就走，走漏了風聲？”
宋潛沒回頭，卻明顯放慢了腳步。
涂山鈴刷的繞到了宋潛前面，豎起食指，伸到宋潛的眼前。
她說：“首先，慎家是要臉的，不至于抓一群普通人去出氣，只要詳查，就會發現這些人身家清白，跟我們并無關系。
“當然了，這是最壞的情況了，而最好的情況是，我根本不會讓他們被抓。
“我要找沒有牽掛的人幫忙，這就意味著他們說跑就能跑。我們開始行動前，我就會先一步支開他們，到時候大概率慎家是抓不到人的。
“其次嘛，他們可能比很多上位者更加仁義，他們雖然沒有很多錢，卻很有骨氣，不偷不搶，憑借雙手努力生活，我愿意相信他們。
“即便他們吃了東西就離開了，那又如何？也就是十幾個大錢的事兒，就當結個善緣了，不必太過在意。”
宋潛轉頭看著涂山鈴的眼睛。
涂山鈴被正午的陽光刺得瞇了瞇眼，卻看明白了宋潛眼神中的意思。
她笑容燦爛，“阿潛，施恩莫望報，人會活得開心很多。
“你要這么想啊，我給別人好處，只是遵從我的內心，我覺得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應該那樣，僅此而已。
“既然是我覺得應該做的事情，憑什么要求別人回報感激呢？沒有這個道理。”
宋潛的眸光微閃了閃，遲疑著開口，“那個孩子……”
涂山鈴一愣，旋即大大的眼睛里笑意便一層一層增厚。
她退后一步，拍拍宋潛的肩膀，“我就說嘛，你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原來是想借此跟我談那個孩子啊。
“那個孩子的經歷跟我們不同，遇到事情，她首先想的多半是如何自保。
“在我隕落后，她是不是一句話都沒幫我說過？沒關系啊，我不在意。”
當年鎮壓北冥的玄武神獸意外隕落，鬼尸僵聯合各路陰物作亂，在北方大開殺戒，以至于民不聊生、十室九空。
道祖命令竹山弟子出戰，涂山鈴便是其中的一員，她率領天音衛所向披靡，迅速成為了北地人民口中的英雄。
封鬼之戰后，只留負責主持重建的弟子，涂山鈴等人清理完戰場便準備撤離。
就是那時，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出現在了涂山鈴的視野里，遠遠地跟在隊伍后面，拼命追趕，卻不敢輕易靠近。
涂山鈴命人將小女孩送到附近正在重建的村鎮中，但過不多久，小女孩還是會找到她。
第一次見時，小女孩手里還抱著個布娃娃，一身穿著尚算整齊。
第二次見時，小女孩手里的布娃娃便缺了胳膊，她的小臉也臟兮兮的了。
第三次見時，小女孩的布娃娃已經不翼而飛，她的胳膊腿上還有道道劃傷。
涂山鈴騎在高頭大馬上，看著瘦瘦小小的女孩，問：“如果我再命人送你去村鎮，你還是會偷偷跟上來的，對嗎？”
小女孩遲疑著點了點頭，她怯生生地看著涂山鈴，她的眼睛很大很黑，隱藏在膽怯后的是絕不屈服的堅定。
涂山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抽出一方貼身放著的手帕，抖開了，露出上面繡著的“顧”字。
涂山鈴微微一笑，“姓顧？沒有名？那你以后就叫顧憐吧。”她指了名天音衛，“你帶著她一起走。”
憐，取上天垂憐之意。
若不是上天垂憐，一個小女孩無法在鬼物肆虐的地方活下來。
若不是上天垂憐，這個小女孩也不會遇上涂山鈴。
涂山鈴覺得這個名字適合極了。
小女孩低垂著腦袋，緊緊抓著手帕，悶不吭聲。
涂山鈴把小女孩帶回了竹山，親自教導，與這小女孩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她對這小女孩雖然多有照顧，但正如她所說，她并沒有指望過這小女孩報答她。
宋潛卻聽得蹙了眉頭，“不是。她逃跑了。”
呃！
怕受牽連，不但不幫她說話，還逃跑了？
涂山鈴不生氣，只覺得有些丟人，她的教育該多失敗啊，才教出了個這么膽小怯懦、沒有擔當的人！
她不在，她親自教導出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她發言。
可以想象，那時候她留下來的人都等著聽命行事呢，卻忽然發現這孩子跑了，那感覺肯定無異于短時間內被天雷劈了五次！
要知道就算那孩子留下，被人圍攻了，涂山鈴留在竹山的人也完全有實力帶她安全撤離。
涂山鈴扶額，“阿潛哥哥，我不開心了。”
宋潛的心都被揪緊了。
涂山鈴：“你得請我吃糖炒栗子。”
宋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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