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時玉兒坐進了蕭美娘樸素的馬車。春官府的六名全副盔甲的虎賁騎著馬持著戟跟在車旁。梁國的兩名軟甲侍衛毫不示弱,擠開春官府的武士,一左一右護在車窗旁。
蕭美娘臉色平靜地解釋道:“他們是怕有刺客傷害我哩!圍著我弟弟的武士更多,也許能用密不透風這個詞來形容。”
玉兒不免替蕭美娘抱不平:“他們哪里是保護你們呀!明明就是限制你們的行動,不讓你們脫離他們的視線。這不公平!你們是友邦的太子與公主,竟然把你們當做了敵國的人質。此去梁國尚有千里,便有10日10夜的寬裕時間也難以回到江陵呀!有必要這樣為難你們嗎?回頭我給赟哥哥說說,叫春官府的人撤了吧。”
蕭美娘委婉地道:“美娘謝過姊姊的好意!這一點小事卻無必要稟告天皇,惹出許多事來。與梁國多年交好的大臣還好,有幾個極力攛掇要吞并梁國的大臣便又有機會說事了。姊姊不曉得,多幾個護衛也是好的,賓館門前清靜,無關的人不敢騷擾。”
玉兒動情道:“妹妹總是歷來順受,嫁給楊廣心里也是不樂意的,卻裝出很高興的樣子。”
蕭美娘溫婉地道:“姊姊怎的就曉得妹妹不樂意了?妹妹命硬,自小便寄養在叔叔家,叔叔、嬸嬸死后便寄養到貧寒的阿舅家,從沒有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事!楊家不嫌棄我,我才有機會離開偏僻的秭歸來到長安。這樣說來,楊家有恩于我,我當知恩圖報!”
玉兒便想起自己離家出走的那些日子,饑一頓飽一頓,經常被地痞無賴刁難,如果不是自己機警,生、死還兩說哩!自己是不愿意呆在家里,美娘卻是被家人嫌棄,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她握著美娘的手道:“姊姊不勸你了。希望那楊廣大幾歲后能知道妹妹的好,真心痛惜妹妹。”
蕭美娘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溫茹地道:“姊姊能理解妹妹,妹妹打心里感激。但我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楊廣身上,我不覺得年輕的男人是靠得住的。我會努力做好自己該做好的事情,討得公公婆婆的歡心,這要可靠得多。”她在叔叔家得討叔叔與嬸嬸的歡心,在阿舅家得討阿舅與舅母的歡心。她在民間看到的不幸婚姻,多半是媳婦得不到婆婆的歡心。牢不可破的禮制甚至能逼死兒子與媳婦。
玉兒驚愕地瞧著美娘,她沒有想到看上去如畫中人的美娘竟然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她原來以為兩情相悅才好,按照美娘的說法兩情相悅敵也許不過世俗羈絆。她記得要好的姊妹說過,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族的事。
蕭美娘對玉兒的驚愕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她算得甚么公主?玉兒才是真正的千金公主!以玉兒的身份與經歷,她哪里能想到討公公婆婆的歡心比討男人的歡心更重要更可靠。她在心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換了一個話題誠懇道:“聽說姊姊正購置屋舍,要辦一所流浪兒童之家,妹妹我也愿意出些金子。”
玉兒豪爽道:“我有錢哩!不勞妹妹操心。”
蕭美娘不慌不忙地道:“姊姊可能沒有考慮,那么多兒童一日兩餐的開支和讀書學藝的開支,一日是小數目,10日便是大數目,一年兩年便是無法估測的數目。姊姊再有錢,也經不起這樣日復一日的消耗!”
玉兒想了想,擊掌道:“妹妹倒是出了一個好主意!慧娘日日向我叫苦哩,庫中的金銀一日比一日少了,似如此撐不過一年。妹妹方才這一番話提醒了我,我一個人的錢不夠用,我可以向全長安城的富戶化緣啊!10個人、100個人、1000個人的力量匯聚到一起,該是何種巨大的力量!妹妹是長安城里的名人,以后我去化緣便拉上妹妹。”
蕭美娘輕輕點了點頭,無限信任地望著玉兒道:“姊姊要我去,我自然得去。”
這時,已經進了城門。忽然聽到一陣喧鬧,馬車停住了。車前數十個大漢齊聲嚷道:“正使,找到了她,找到了她。果然出城去了,不知怎的又回來了。看來還是舍不得我們家王爺呀!”
便有人拜倒在地,聲音如響鑼般洪亮:“王妃去了哪里,怎的不知會我一聲?卻找得我們好苦啊!兄弟們一早起來,現如今還沒有吃飯吶!”正是陳叔陵的侍衛首領陳天成。
卻聽一個凌冽的聲音道:“咦!你們這是作甚?好不快快讓開!只你們沒有吃飯,我不也沒吃嗎?我不是你們的王妃,我是趙王府的婢女慧娘!”
陳天成如巖石一邊固執道:“你就是我們的王妃,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王妃不答應與我們一起去陳國,我們便不會讓開!卻是為何,王妃竟然尚未進食?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王妃快快下馬,這兩邊的店子有幾家味道好的,王妃任意選,我們包場子進去!”
玉兒掀簾看來,城門前廣場上聚攏的人越來越多,連守城門的軍士也伸長脖子瞧熱鬧!馬車是走不動了,便是空手空腳的人也難以走動。心中叫苦道:“先生還等著我練功哩!無緣無故停在這里了。”便對蕭美娘苦笑道:“又是我那蠢婢惹出來的麻煩。妹妹不要理會,我出去瞧瞧。”
玉兒剛下了馬車,卻見那慧娘威風凜凜騎在高頭大馬上,一只手伸進懷中摸出一把銅錢,嘴里大聲嚷道:“你們搶去!不要妨礙了兩位公主。”手一揚,銅錢出手,拋在了右側街道旁。拋了一把,又拋出去一把,一連拋了5、6把,懷中錢袋里的銅錢全都拋空了。
這一拋不打緊,數百人眾發一聲喊,齊齊奔銅錢而去。有反應慢的,有身子弱的,有走反了方向的,一時間哭爹喊娘、歡呼喜慶、遺憾叫罵之聲不絕于耳。
“快走呀!”慧娘一鞭子抽在拉車的馬臀上。拉車的兩匹駿馬受驚,斜刺里奔了出去。趕車的老兒全無防備,差點掉下車去。又是一片喊叫,攔在車前的人眾嚇破了膽,有的走,有的滾,有的抱頭,有的傻笑……虧得駕車的老兒是個行家,身子尚歪倒在轅上,兩只手不停抖動著韁繩。馬兒左奔右突,馬車東倒西歪,駛出百十丈遠,并無一人撞倒在地。曲里拐彎地又行駛了數十丈,老兒終于拉住了韁繩,兩匹白馬停了下來。
玉兒一直跟在馬車后面奔跑,幾次想拉住馬車,強行讓馬車停下來,但深恐用力不當拉翻了馬車,傷了車內的蕭美娘,只能望車興嘆。
馬車甫一停下來,玉兒便躍到車上拉開簾子探視車內。婢女環兒發髻散亂,全身亂抖,癱倒在車內;蕭美娘臉上雖然驚慌,但雙手死死揪著橫欄,發型不亂,一見玉兒便問:“受驚的馬馴服了?方才我還以為要撞進哪家的店鋪里去,豈不遭殃?”
玉兒扶住蕭美娘安慰道:“你那駕車的老兒是梁國人嗎?立下大功,救了百姓和公主。”便一起顫巍巍地下了車,揀了一家模樣齊整的店子進去歇息。
不一會兒,6名虎賁并梁國侍衛到了,玉兒打發他們坐到另一家店中,免得戳在街上驚擾百姓。扔了一顆金子以為茶水資費。
才在店里呆了不到一刻,街上又傳來喧鬧聲,原來陳天成被人群沖撞得受了傷,但一直緊盯著慧娘,她到哪兒便跟到哪兒。慧娘走不脫,便與陳天成爭執起來。慧娘是未來的王妃,陳天成哪里敢得罪?自是慧娘三句話不投機,便拔劍刺向陳天成。陳天成空手讓了幾招,架不住慧娘恨得牙癢,每一招都要人性命,只得拔劍招架。陳天成武功比慧娘不知高了多少,慧娘每一劍都落空,徒費氣力而已。慧娘不甘心,大喊大叫道:“你是個男子,我是個女子,你能不能將劍收了再與我斗?”
陳天成不是個傻子,死不答應。
慧娘眼見沒有取勝的可能,情急之下嚷道:“你赤手空拳贏了我,我便隨你去了陳國。”
陳天成聞言大喜,將劍扔給身邊的隨從,只憑一雙肉掌與慧娘斗在一起。
這時看熱鬧的人又圍成了一個圈,剛才的教訓拋到了一邊。
一個百姓同情道:“這個矮子已經受傷,怎的敢赤手空拳與人家斗?”
另一個百姓撇了撇嘴道:“那女子據說是王妃,王妃命他將劍扔下他能不扔下嗎?”
第三個百姓不以為然道:“就這模樣也可以當王妃,那我家姑娘可以當娘娘了。”
第一個百姓訕笑道:“我見過你家姑娘,還不如這位能文能武的姑娘哩!”
第三個百姓怒道:“閉上你的臭嘴,劉大棒子!你以為你老婆是個美人,送給我也瞧不上!”
兩個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看熱鬧的人一起哄,一個便先動了手,另一個自然不甘心,扭打在一起。
那邊廂慧娘毫不手軟,劍劍指向陳天成要命的地方,后又專攻陳天成的下盤。陳天成東跳西挪,護住自己的命根子。圍觀的百姓見他模樣滑稽,跳一次便笑一聲,慧娘攻一次便鼓一次掌,輿情竟成了一邊倒的態勢。
玉兒在屋內聽了許久,擔心慧娘一個不小心傷了陳天成的性命,惹出外交爭端,便端著一杯熱茶踱出了店鋪。蕭美娘原要跟著出來,被玉兒攔住了。蕭美娘長得太美了,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甚是不便,說不定又惹出許多禍端。
玉兒見陳天成有心贏了慧娘,只是投鼠忌器,不敢傷慧娘一根毫毛,以致于落在下風。聽是個極心善的,想想這陳天成遠道而來,王命在身,一旦不能完成任務,少不了要挨打挨罵,便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正想著,慧娘劍招用老,陳天成逮著機會反攻,玉兒便從柜臺上抄了一顆豌豆,用足了力氣彈向慧娘。慧娘正躲避陳天成的進攻,沒成想一樣物事擊中自己的面門,也不知是甚物事,有毒沒有,傷著了沒有,心中慌亂。那陳天成沒有給慧娘喘息之機,欺身上前,早將慧娘的劍奪下,劍尖指向慧娘的咽喉。
慧娘輸了,委實心不甘情不愿,但又能如何?還能說旁邊有人偷襲不成?卻不見暗器,臉上又無傷口,有誰相信?徒添笑柄。
玉兒心中得意,抿嘴而笑,卻被慧娘覷見了,恍然大悟,跺腳叫喊道:“公主害我,公主害我。”
圍觀的百姓聽了扭頭來看,玉兒早躲進了店鋪。
蕭美娘握著玉兒的手好奇問道:“姊姊怎的不幫自己人,反而幫了外人?”
玉兒反問道:“你不覺得我那婢女嫁給陳國皇子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好事嗎?”
蕭美娘娓娓地道:“自古以來,女子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這樣說來嫁給公候與嫁給農夫比較,自然嫁給公候是件好事。但如果能挑選的話,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方是一件好事。”
玉兒想了想,望著蕭美娘道:“你的意思是讓她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她是我的人,我的命運我自己無法決定,她有機會決定她的命運嗎?不如嫁入王公之家,短期的好處是一目了然的。”
這里在探討,那邊局勢又起了變化,劍尖指的已經不是慧娘,而是陳天成。
那陳天成單足跪在地上嚷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便不是我興始王的王妃!”
周圍看熱鬧的人起哄道:“好一條漢子!”
慧娘手握寶劍,劍尖透著寒光,在陳天成咽喉處晃悠,只要輕輕往前一遞,這個帶來了煩惱也帶來了富貴機會的漢子就會一命嗚呼。慧娘幾次欲往前遞劍,幾次又改變主意。
方才陳天成用冰凌一樣的聲音對慧娘道:“除非殺了我,否則你便是我興始王的王妃。”說著,將手中之劍遞給慧娘。
如果殺了他她不是興始王的王妃,如果不殺他她便是興始王的王妃。這看起來是一條生路,慧娘忿忿難耐地接過劍,一副不殺他不足以泄生平之恨的模樣。
慧娘一接過劍,陳天成便挪動膝蓋,朝前進了一步,咽喉頂上劍尖,一邊堅決地道:“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一定要成為興始王的王妃。
慧娘嚇了一跳,趕緊退后一步。
陳天成卯足勁,又往前進了一步。
慧娘待要再退,身后是陳國膀大腰圓的武士,退無可退。
面對陳天成碩大丑陋的笆斗臉,慧娘忍不住雙手顫抖,劍尖在陳天成脖子上晃悠。
陳天成挺直腰,梗著脖子,臉上掛著一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壞笑。
慧娘再也扛不住了,寶劍“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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