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廖懷信的介紹下，趙犀第一次直觀領(lǐng)略到了白蓮教的實力，看著堂中眾人陰晴不定，明暗交替的面容，攥緊了手中的玉佩，下定決心，朗聲向眾人道：

    “各位教中前輩長老，各位江湖好漢，我趙犀的身份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圣女大姑，也就是我的母親臨終之前，除了交給我玉佩，還把這份東西一并交給了我，并囑咐我在適當時機向天下公布。此時此刻，我想我也無需再掩藏。就請眾位豪杰傳閱，順便昭示天下！”

    趙犀從懷中掏出了先帝遺詔，那份書寫著國朝最大秘密的黃絹上，落滿了歲月帶來的污漬，但在總堂水晶燈的照射下，依然難掩皇家寶籍的光芒。

    廖懷信道：“世子殿下，信得過我的話，就由我給大家傳閱吧。”

    義父主動請纓，趙犀別無二話將黃絹交給了他，廖懷信鄭重的接過，表情嚴肅而莊重，小心翼翼的將它展開，一行行仙風鶴骨的先帝御筆字跡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眼前。

    廖懷信一手拿著卷軸的軸心，一手托著黃絹，依次從八張?zhí)珟熞伍g巡回展示。賀柏年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它，原本淡然自若的眼睛里綻放出別樣的光彩，其余人等也都注視著廖懷信手里的半尺黃絹，就連鄒松巖一向渾濁的眼神也在剎那間清澈明亮了許多。那些江湖豪杰紛紛往前探出了腦袋，踮起了腳尖盡力伸長自己的脖子，那雙雙眼睛里充滿了虔誠，像極了朝圣。雖然遺詔的內(nèi)容早已知曉，先帝病故齊王篡位的故事也盡耳熟能詳，但第一次如此真實的看到那段國朝秘史的記載原件，眾人無不感到震撼。

    這是多么稀缺的名分啊！

    在白蓮教賀柏年等人的眼里，趙犀和他的遺詔就是最珍貴的名分，就是他們可以再舉義旗再次興事的法理。先帝嫡皇孫，如今依然健在！白蓮教從辛丑年起義失敗后臥薪嘗膽，等的就是這個足以攪動天下大亂的契機。

    “家母披肝瀝膽數(shù)十年，為的就是重新奪回我趙王一脈失去的榮譽，如今這份榮譽可以和諸位豪杰一同創(chuàng)造，一同享有！趙犀懇請各位相助，共創(chuàng)大事！”趙犀抱緊雙拳，單膝跪地。

    護教左使賀柏年表情鎮(zhèn)定，面上波瀾不驚，但他的心底自從趙犀進入這個房間開始就已經(jīng)心潮澎湃，因他素來就懷有從龍之志，這與只知道因循守舊，保守不思進取的鄒松巖等人完全不同。此時他起身道：

    “世子胸懷大義，身份既明，又有遺詔在身，所謂師出有名。我教本受故皇妃恩情，無以為報，必當共襄義舉，義不容辭。”

    此言一出，廖懷信、李洵兒也紛紛附和道：“愿為世子驅(qū)使，義不容辭！”

    鄒松巖見狀默默不語，在太師椅上挪了挪屁股，擺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狀如假寐。而一雙眼睛卻不經(jīng)意的瞟了一下潘大娘子，潘大娘子會意，掩嘴笑了一聲，裊裊站起，道：

    “我說賀秀才，你想做宰相，對不對？”

    賀柏年眉頭一皺，正想該怎么回答，卻又被她搶住話頭，潘大娘子俏生生的伸出蘭花指，指著其余幾個人又道：“你們，呵呵，你們都想做大官，對不對？”

    幾個人被她突如其來的攪混水式一問楞在了當場。

    見眾人不言語，潘大娘子得意的笑了一笑，繼續(xù)說道：

    “哎呀呀，這年月真的變了，居然有人放著安生的逍遙日子不過，腦袋里老想著造反的勾當，我看你們一個個是被豬油蒙了心！”一雙美目傳情，看向了瞇著雙眼的鄒松巖

    “老哥哥跟著教主起事那年，我還是個不經(jīng)事的小丫頭，為了打仗，就要給前線的弟兄們找吃食，可糧食再多也有吃完的一天呀！吃完了你們猜怎么辦？”

    說到這里，潘大娘子轉(zhuǎn)身向著在座的眾豪杰詢問，見他們紛紛搖頭，潘大娘子嘴角一抿，目露兇光，一改剛才輕佻的語氣：“糧食吃完了就只能吃畜生，甚至吃老鼠……可老鼠也吃完了怎么辦呢？呵呵呵，那就只有吃人了。”

    “吃人”二字甫一出口，堂中眾人臉上無不變色。

    “縣城東三巷，五百多戶人家的老幼被強行拖出，就在如今縣衙的廣場上擺了十口大鍋……城外殺聲震天，血流成河，城內(nèi)哭爹喊娘，慘叫不絕，還有那咕嘟咕嘟煮肉的聲音，至今想來那些聲音都讓我寒毛豎立……”

    “不過，”潘大娘子話風一轉(zhuǎn)，又恢復了歡快輕浮的語氣：“哎呀，你們還別說，那剛出鍋的肉湯，熱乎著呢！香著呢！一桶桶的肉湯運給城頭前線的弟兄們，弟兄們看著分到手里的肉問我，這是什么肉，我說，這是‘兩腳羊’的肉。因為教主告訴我們，這些不能作戰(zhàn)的老幼婦孺，跟豬羊也沒甚區(qū)別……”

    潘大娘子將這些頗為血腥的陳年舊事重新提起，不由得讓眾人感到一陣惡寒，他們雖然都是江湖豪杰，但哪里真正遇見過戰(zhàn)場的酷烈，更別提背后那些為了支援前線作戰(zhàn)，老百姓所付出的難以想象的代價。他們想象中的戰(zhàn)場，最多就是說書人口中的你來我往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不分勝負的劉關(guān)張，而平日里江湖幫會之間的斗狠，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最多不過數(shù)十人規(guī)模而已。

    “夠了！整日里瘋言瘋語，現(xiàn)在還敢放肆！”賀柏年身形驟然一動，欺至潘大娘子跟前，手中的折扇早已頂住對方的喉嚨，潘大娘子無法言語，只能嗚嗚嗚的發(fā)出求救聲音。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鄒松巖從太師椅上起身，長嘆一聲。

    “賀老弟，你是讀書人，不應(yīng)該不懂這里面的道理吧？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你們要造反，可以，但你得讓這些后生娃娃們了解，這起義造反不是鬧著玩的，潘娘子所言句句屬實，老夫可以作證，當年縣城被破之后，官兵對城中百姓一概屠戮，說它是人間地獄也不過分。”

    “鄒老言重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是辛丑年存活下來的老前輩，我敬重你，但你沒必要拿這些陳年舊事來當你的幌子！你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膽氣了，換句話說，你該讓位了。”

    “哈哈哈哈！”鄒松巖大笑，“賀老弟何必如此心急，我這個護教右使是教主封的，要去我的職，得由教主說了算！”

    賀柏年手臂一收，松開了頂住潘巧云喉嚨的扇子，潘大娘子大呼一口氣，一雙鳳目沖著賀柏年怒目而視，“好你個賀秀才！敢對老娘動粗，我今天跟你沒完……”

    鄒松巖上前一把拉住潘巧云的胳膊，“住手吧。”這才止住了潘巧云，她轉(zhuǎn)身氣哄哄的坐回了太師椅上，身邊的小廝趕緊端來一碗香茶……

    趙犀暗中打量著這幾位教中高層，看來這個書生打扮的護教左使賀柏年是支持自己的，再加上義父與李洵兒，可以說目前的局面還不至于很壞。鄒老頭和潘巧云一唱一和，極力渲染當年戰(zhàn)場的酷烈，他們果真是為了百姓考慮么？恐怕也是未必。最讓人矚目的是一直端坐交椅，不發(fā)一言的那個腳夫打扮的胖子胡大勇，他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現(xiàn)在還未知。

    這時，這位沉默的胖子也終于起身了。

    “依俺看，大家不要傷了和氣嘛……俺老胡是個實在人，今后到底怎么做，俺按照教中公議行事。”

    潘巧云向胡大勇看去，撇了撇嘴，這個死胖子到把自己摘的干凈，兩邊都不得罪。身寬體胖卻是滑不留手，表面上憨厚老實，實際上一肚子心機，身為江南水路碼頭綠林道上的總把頭，手底下少說管著十幾萬腳夫苦力，也少不了那些欺行霸市的掮客惡霸。雖說大家都身在白蓮教，可這層身份畢竟較為松散，像她與胖子其實更多的精力都是放在自己的基業(yè)上。實際利益出發(fā)，她的生意好多地方也要多仰仗對方，可千萬不能得罪他。

    想到這里，潘大娘子再次開口：“胡胖子說的對極了！只是啊，如今這教中哪還有什么公議，怕不是成了某人的一言堂了！”

    潘巧云的陰陽怪氣讓賀柏年頭痛不已，按照武功實力，自己當屬教中第一，但卻拿她這個婦道人家沒什么辦法，自己不禁為剛才的舉動感到有些后悔，操之過急，畢竟是一次很沒有風度的表現(xiàn)。

    賀柏年開口道：“公議之失，在于我教教主之位尚缺，圣女大姑也已仙逝，圣教不可一日無主，今日教中各位掌事的都在，也有眾位江湖豪杰為證，不如就在此推舉一位教主如何？”

    話音剛落，廖懷信和李洵兒都點頭表示同意，胡大勇也欣然叫好。其余江湖豪客也都紛紛稱是。

    面對此情此景，鄒松巖和潘巧云只好暫時住了口，不置可否的默視情況的發(fā)展。

    “我推舉世子殿下趙犀，為我圣教第十一代教主！”賀柏年朗聲道。

    趙犀意料到賀柏年一定會這樣說，但不管他真實目的如何，就當下的形勢而言，對自己并沒有壞處，雖如此，表面上還是連連擺手，“晚輩如何能當此大位？賀前輩莫要說笑。”

    “我等附議！”李洵兒與廖懷信一起道，兩人同時站在了趙犀的身邊，趁此機會廖懷信暗中拍了拍趙犀的后背，趙犀感受到了來自義父的支持，心下一陣感動。

    “呵呵，想當教主……賀老弟，你掌教規(guī)戒律，請問教主的擔任資格有哪些？”鄒松巖不緊不慢道。

    賀柏年知道他會有此一問，答道：“任我圣教教主者，需要有三個條件，第一須胸懷大義，身兼大德，視教眾子女如同己出，一體愛之；第二蓮華灼灼，體世及人，須取得教中圣物‘蓮華梵文珮’；第三具備守護教眾之能，須習得教中無上心法‘襄王夢語’。”

    “不錯！這第一第二條姑且不論，請問世子，可曾習得我教無上心法，襄王夢語？”鄒松巖瞇著眼睛似笑非笑。

    賀柏年斜睨他一眼，胸有成竹道：“此有何難？下個月就是巫山神女派的乘龍大典，世子只需要在乘龍大典上拔得頭籌，不僅可習得襄王夢語，更可……更可為我教娶回一名教主夫人，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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