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染霜,草葉沉霧,天虞山雖為仙境,卻到底是在人間一隅,不見冬夏,入秋后卻還是會冷一些的。
遠處的浮山間,御劍而行的白衣弟子翩然而過,山河連綿,樓閣婉約。
曲橋上的弟子們小聲嘀咕著近來的新鮮事兒,諸如清風小師叔前幾日已突破金丹期,修得半仙之體,乃繼端華長老后又一個未至而立,便達參天之境的弟子。
再如少陽山仙君之女孟逢君昨日舉著白鵺劍,非要一個名叫云渺渺的女弟子同她比試劍法。
那云渺渺瞧著一斤骨頭二兩肉的,佩劍也著實不起眼,居然真答應了。
其結果自然是孟逢君仗著白鵺劍之威,險些把人從風華臺上打下去。
奇的是,那云渺渺明明挨了一頓教訓,爬起來后居然瞧不出半點氣惱,撣了撣衣裳就走了。
真不曉得是什么心性,這般能忍……
這邊正唏噓著,南苑中忽然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咆哮。
“云渺渺!我要殺了你!!——”
乍然如驚雷,嚇得林中金雀下到一半的蛋都給憋了回去。
眾人齊齊一哆嗦:“那聲音……是孟逢君吧?”
“她原來這么兇的嗎?”
“平日里瞧著還挺有大家之風的,不過扯上東苑那二位可就……”
“云渺渺你給我滾出來——!”南苑的嘶吼聲回蕩在山間,余音繚繞,久久不絕。
山風掀起滿樹青花,似佩環叮咚,四時不謝的玲瓏,鋪開了半山花海。
柔軟的花瓣翻飛飄零,林中劍光如星,一道白影颯颯生姿,陡然一停,那花瓣便輕輕地落在她手中的劍鋒上。
鵲尾銀冠,束著細軟的鴉發,晨光中,泛出淡淡的赭色,額間綴一枚菱青石,雪青的短流蘇在發絲間微微搖搖晃。秀麗的細眉下,一雙似笑非笑桃花眼,盛著斑駁的樹影,泛出些許清淺的光華。
一套劍法練完,她方才收起手中紫劍,去一旁的樹下歇息片刻。
望著天邊緩緩飄過的流云,仿佛一切就像她剛剛踏入這座仙山的那日,山間不知歲月愁,誰能想到這一晃便是兩年。
一年前外門筑基,數十弟子中,只有孟逢君一人召出了命獸,如今已經是長琴長老門下弟子了。
這人啊,就是老天爺賞完飯,祖上又費心費神地添了好幾碗,而她,估摸著是剛吃了半碗,就被倒去喂狗了。
她每日這么勤修不綴倒不是為了能拜誰為師,事實上兩年前那個說要做她師父的人,在她離開主峰后的第三日又碰上了一回,她上前行禮,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卻是來了一句“你是誰門下的弟子”。
她筑基失敗有沒有讓他失望她不曉得,但是看著他真摯的眼神,她可以斷定,他是真沒記住她。
就這,還想做人師父呢。
當日八成也只是信口一說,她就當啥也沒聽過,省得兩邊都下不來臺。
掌門是指望不上的,至少她沒敢指望,倒是步清風對她還算照顧,時常過來給她“開小灶”。
算起來再過幾日又是諸位外門弟子筑基之時,她近來也曾私下嘗試,卻總是不得要領,請教步清風,因靈根不同,他也不知該如何說,琢磨了許久,總是在聚氣于丹田時一潰千里。
她嘆了口氣,身后忽然穿來熟悉的聲音。
“渺渺!渺渺!……”余念歸匆匆跑來,尋到了她,才稍稍松了口氣,“可算找著你了。你對孟逢君做了什么啊,她正提著白鵺劍到處找你呢!”
這么一說,云渺渺倒是想起來了。
昨日比完劍后,孟逢君讓她端茶奉水。
她奉了嗎?
奉了。
但她這兩年吧,虧吃得多了,這心也愈發不如從前那般“寬宏”了。
“也沒做什么。”她燦爛一笑,“就是覺得她家畢方鳥挺討人喜歡,就給梳了梳毛。”
聞言,余念歸一臉狐疑:“……這么小氣,她家畢方金子做的呀,梳個毛就要殺你?”
“那倒不是。”她頓了頓,認真道,“可能因為我梳毛的時候手一抖,把畢方的尾巴揪禿了吧。”
“……”
講道理,換了我也要揍你!
云渺渺起身,收起了寸情,道:“回去吧,有些餓了。”
余念歸還沒從畢方鳥的事上回過神,她便已經走出好一段路了。
“唉你等等我!”余念歸趕忙跟上。
辟谷雖是修仙者需得經歷的一步,但說到底那也是金丹期之后的事,便是已經成仙的人,也不定非得不食人間煙火,何況天虞山的飯菜實在好吃。
辰時已過,早點都撤掉了,云渺渺和余念歸駕輕就熟地溜進廚房,在屜籠中找到一盤素雞腿,剛一人偷了一個,便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躲在灶臺后觀望片刻,就見一道白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通,也找到了那碟素雞腿。
那背影,那束著銀冠的腦袋,怎么瞧怎么眼熟。
偷出了雞腿,他正欲離開這,回頭卻見兩個白衣女子蹲在他眼前,人手一只雞腿,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哎喲我個天!……”他嚇得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差點昏過去。
待緩過神來,才發現雙方的眼神里透出的意思如出一轍。
怎么又是你!
云渺渺沖他晃了晃手中雞腿,沒有一絲波瀾的眼神仿佛白無常在同他打招呼。
“緣分啊,言兄。”
言寒輕剛拿到手的雞腿險些被她嚇掉。
三人互覷一眼,手中雞腿油光發亮,遲疑片刻后,心照不宣地找了個僻靜地兒肩并肩默默地啃起來。
四下沉默得頗為尷尬,云渺渺和余念歸安靜得像是倆深山女鬼。
言寒輕心頭顫得慌,實在忍不住先開了口:“我方才看見孟逢君的命獸了。”
他猶猶豫豫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只見一個乖順的頭頂。
他吞咽了一下:“……是你干的吧?”
可憐那畢方鳥,平日里如它主子那般心氣兒極高,走幾步都是眼高于頂,今早愣是半死不活地耷拉在那,哀嚎一聲更賽一聲長。
原本水光滑亮的尾羽,不曉得哪個天殺的,將鳥迷昏了之后直接給拔禿了一片,露出了泛紅的皮肉,瞧著活像個要下鍋的鴨子。
直到孟逢君喊出了云渺渺的名字,他才想到她頭上。
云渺渺沒有否認,余念歸不免有些頭大。
“你就不怕孟逢君找你麻煩?”
“怕。”她答得毫不猶豫,面上卻瞧不出半點慌張,低頭啃完了最后一口雞腿,“但是爽啊。”
“……”
“聽說昨日你同孟逢君比了劍?”言寒輕問。
“嗯。”
“輸了?”
“輸了。”她一臉平靜。
言寒輕呵了一聲:“云渺渺,你當初打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自從兩年前被這一肚子壞水兒的小癟犢子捆在林子里“威脅”之后,他也曾想過要潛心修煉,有朝一日一雪前恥!
然而兩年一過,他就再也沒在云渺渺手里討到過便宜。
這小姑娘瞧著軟綿綿的,誰都能踩一腳欺負一下似的,私底下同他動起手來那叫一個“心狠手辣”,也不曉得她幾時將劍法練得那樣好,一想起被她吊在樹杈上吹了半宿冷風的那個凄慘之夜,他背后就一陣陣地發涼!
從那之后,他便決定離這個姑奶奶遠一點。
只可惜不光沒避開,這小混蛋還回回都能在廚房抓到他偷吃,然后盯著他直到他將手中的吃食分她一半。
云渺渺擰著眉,似乎頗為苦惱。
“女人太難哄了。”
孟逢君那脾氣,要是被她當眾下臉子,回頭還不定怎么折騰她。
她別的不行,順毛還成。
至于那畢方的尾巴……
動不了人,她還收拾不了一只鳥么。
“言兄。”她幽幽地看了過來,言寒輕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你你想干嘛!”
她平靜地眨了下眼:“憑咱倆的交情,你應當不會幫著孟逢君捉我吧。”
言寒輕白了她一眼:“誰跟你有交情。”
“別這么說。”
她頓了頓。
“咱倆好歹是一起偷過十五回雞腿,十二回桂花糕,還在花前月下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理想的關系。”
她眼中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眼見著言寒輕渾身一顫。
余念歸一臉難以置信:“你倆……花前月下?詩詞歌賦?人生理想?”
“不信你問言兄。”她兩手一攤。
余念歸的目光便移了過來。
言寒輕嘴角抽了抽。
花前月下倒是不假,只不過她在樹下嗑瓜子,將他倒吊在樹上背門規而已。
“……行行行!我站你這邊還不成么!”他惱恨地剜了她一眼。
云渺渺粲然一笑,手也從寸情的劍柄上放了下來。
“言兄還是這么好說話。”
“……”
------題外話------
云渺渺:我認識的人中,就數言兄最為通情理。
言寒輕:你給我滾!
云渺渺:嗯?言兄方才說什么,大點聲。
言寒輕:……我滾!
畢方鳥出自《山海經·西山經》:“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是一種長得像仙鶴(但是五彩斑斕的可仙鶴秀兒多了)的一種靈獸,會吐火哦
至于畢方鳥現在的模樣,這邊建議親不妨想一下剛拔了尾巴的鴨子呢
先讓渺渺浪幾天,再關門放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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