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云渺渺正站在一片霧靄間,看不清去路,也不見歸途,明明記著自己方才還在同桑桑說話,眨眼功夫,便到了這兒。
她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雙手,遲疑片刻,猛掐了自己一把。
“嘶……”
疼。
這兒是真實的……?
身側的霧氣緩緩飄過去,拂過臉頰,嘴唇,洇了一層露水。
她試著喚了聲桑桑,四下回音如漣漪,又毫無變化地漫回來。
她嘆了口氣。
眼下這狀況,多半是被什么困住了。
她想起了客棧外的霧氣,一時也不能肯定,但她的陣法竟然沒有徹底擋住,倒是出乎意料。
不知師兄他們如何了。
今夜古怪得很,外頭霧氣彌漫至此,竟連師兄那般修為的都不曾覺察到……
坐以待斃是不可能的,她探了探腳下的路,確認踏實之后,慢慢朝前走。
雖不知這是何等術法,但師父說過,天下無十全之物,任何陣法,任何寶物,都有生死門,尋到生門,便能破陣。
她凝聚靈氣,掌心燃起一團火,用于探路。
然而她的火,卻在轉瞬間噗地滅了。
云渺渺:“……”
這什么鬼地方?
她又試了幾回,皆是一樣的結果,無奈之下,她只得步步小心,繼續往前走。
霧氣迎面撲來,迷蒙了視線,她揉了揉眼,沾了一手的冰涼。
而后,氤氳散去,霎時燈火如晝。
她只感到眼前一片刺痛,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耳邊傳來了癡男怨女的嬉笑怒罵,摻雜著斷續的吆喝,待緩了會兒神,她方才看清自己站在了哪兒。
碧玉金樓溫柔鄉,十里蕭音不夜天。
這是她,是阿九長大的地方。
她是回到北若城了嗎?……
耳邊忽然傳來驚弦一聲,隨后撩撥一串琴音。
是琵琶。
她曾無數次坐在不夜天的后門,聽著情茹那把惹塵,從前殿傳回溫軟流連的靡靡之音。
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她神使鬼差地踏過了那道門檻。
十二盞纏枝燈如葳蕤的樹,矗立在偌大的歡合堂中,照得夜半如晝,軟帳綃紗,仿佛蒙上了一層細細的薄輝,遮掩著那屏后柱旁不堪入目的調笑。
每日都要掃撒三回的明月臺上,懸著一盞渾圓的明燈,金雕的藤枝托著燈底,用數百顆明珠吊著頂,極盡奢靡。
這一切,都曾是刻在她腦海中的景象。
渡著繾綣燈火的琴弦上,纖纖玉指靈巧地撥弄,綃帳徐徐撩起,終是露出了那臺上婀娜娉婷的紅影。
她一笑,俏麗的眉眼便彎了起來,眼中含水,輕過秋波。
云渺渺卻愣在了那。
“擾擾香云濕未干,鴉領蟬翼膩光寒,側邊斜插黃金鳳,妝罷夫君帶笑看。
彎彎柳葉愁邊戲,湛湛菱花照處頻,嫵媚不煩螺子黛,唇點映紅鬢染嬌。
何處惹紅塵,何來白頭人……”
嬌軟動聽的嗓音,仿佛同她彈出的曲兒一般,繞梁而不絕。
美人一笑百媚生,可當一句風華絕代。
身旁恩客叫好,伙計忙前忙后,卻無一人留意到這兒多了個白衣姑娘。
她就這么靜靜地站在那,好久好久都回不過神。
尚在花魁之位穩坐如山的情茹,似乎比她記憶中還要美幾分。
那般顏色,也難怪那些公子哥兒跟捧著仙女兒似的愛護著,憐惜著。
也難怪,會招人嫉恨。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是不夜天后廚的小雜役時,那會兒她是如何看情茹的呢?
眾星拱月,一個不愁吃穿,高高在上的女子。
脾氣還臭得要命,總是看她不順眼,找她麻煩。
煩極了。
可如今想來,那個仿佛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女子此時又在想什么呢?
一曲奏罷,情茹起了身,卻未曾往云渺渺身上看一眼。
這兒的人,像是壓根不曉得她的存在一般。
都是假的。
這一刻,云渺渺忽然就了然了。
情茹死了,她親手葬的。
一抔土一抔土地蓋住那張曾名震北若城的嬌麗容顏上,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恍然回過神。
情茹真的死了。
眼前的場景,更像是一場幻境,可她依舊不由自主地跟著情茹回到屋中。
蓮娘伺候她摘下繁復的珠釵,又給她端來一碗素粥,溫言勸道:“姑娘,去歇歇吧。”
情茹搖了搖頭,放下惹塵,皺起眉問她:“阿九今日被人打了?”
蓮娘面露愧色:“……是,是一個龜奴克扣了阿九的吃食,搶了她的饅頭,罵了句……罵了句“沒爹娘的狗雜種”,阿九氣不過,想還手,挨了一頓拳頭,我已經給她上過藥了,姑娘不必關心!
這么一說,倒是讓一旁的云渺渺想起來了。
的確有過這么一檔子事兒,不過她那會兒氣的不是那龜奴罵她“狗雜種”,只是著實餓得慌,想吃兩口饅頭,沒想到蓮娘會將此事稟告給情茹。
就見方才還頗為疲倦的情茹忽然沉下了臉,轉身去自個兒的盒子里取了些藥罐子和兩錠銀子交給蓮娘:“這些藥膏對瘀傷有好處,你拿去給阿九,一日三回,一回都不可少。這兩錠銀子,你回頭找個乞丐去城東馬鋪。”
“姑娘的意思是……”蓮娘面露遲疑。
情茹端起茶來吃了一口,眸光漸寒:“我記得那個打了阿九的奴才是后院管馬的,馬草都是從城東那家鋪子運來,每兩日一回!
言盡于此,蓮娘已經了然,揣好藥膏和銀兩退下。
眼下雖不知后事如何,云渺渺卻還記得,當年那龜奴第二日被突然發了狂的馬結結實實地來了一腳,斷了一條腿。
念及情茹方才的話,其因果不言而喻。
曾道是天災,卻不曾想是有人給她出氣。
蓮娘離開后,情茹放下茶盞,嘆了口氣,走到窗邊,若有所思地望著。
云渺渺走了過去,才發現這扇窗子是能看到后院全景的。
她每日打水走過的長廊,盥洗衣裳的庭院,小心翼翼地啃饅頭的石階,皆是一目了然。
她曾以為最是冷漠無情的女子,卻用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悄悄地望著槐樹下揉著腿的布衣小姑娘。
甚至連氣息都慢了下來。
那是剛挨了一頓揍的小阿九,是她放在心尖兒上卻不敢表露分毫的寶。
云渺渺不知這幻境為何會讓她看到這些景象,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情茹曾經也這樣望過她。
小心翼翼,脆弱又固執地,不知這樣看了多少次……
她拿起了桌案上做了一半的衣裳,還差了兩截袖子,衣領上繡著細密的芙蓉花,她坐在了窗下,點起了燈,端著繃子繼續繡,時不時抬起頭看向庭院,似是想起了什么極為美好的事,忽然笑起來。
那笑容,溫軟又干凈,仿佛撇去了這一身的臟污,只余一顆滾燙的心,灼得云渺渺心疼。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這樣愛著她,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來給她,再看著她漠然地走過去,把那顆心踏在腳底,看都不看一眼。
她曉得自己是個薄情人,一直不懂她的好,一直對不住她,此刻,卻只想伸出手碰一碰她。
“娘……”她喚了一聲。
情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了頭。
明知她根本看不到自己,也聽不到自己說話,云渺渺還是心頭一咯噔。
一口氣端在嗓子眼兒里,卻見看著她轉身去里屋找剪子的背影,忽又覺得落寞。
是啊,情茹已經死了十年。
……她已經沒有娘了。
------題外話------
這個幻境是比較趨于真實的,渺渺看到的都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哦,只是她不能被過去的人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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