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數百年,每隔一段時日,這位喚作“云渺”的女子便會來三危山轉上一圈兒,符惕山那邊再沒有讓別的仙靈前來過問一句,每每出關,都能見她提著人間的糕點前來道一聲賀。
那些糕點滋味各異,他最是喜歡的還屬桂花糕,配上清茶一盞,能于歡顏中聊上數個時辰。
山中斧柯朽流年過,不覺人間歲月長,當年吵吵著不肯練功的小狐貍也娶了妻,誕下一窩狐貍崽兒,他從她口中聽聞昆侖云渺宮近年又收了個弟子,脾氣壞得很,也不曉得上神是如何瞧上眼的。
“如今這孩子啊,是愈發難管教了,稍不留神就出去闖禍,可教人頭疼得很。”她長嘆一聲,愁得仿佛那弟子是她的一樣。
此事他也有些耳聞,只因前不久西海水君剛教一小子給揍了,傳得沸沸揚揚,他剛出關便有山中精怪前來告知,打聽之下,才曉得是朱雀上神的弟子。
這般暴戾,的確令人發愁。
“上神不曾管束于他?”
“怎么沒管?屁股都抽開花了,那小子還敢回頭啃了上神一口,嘖嘖嘖,真是欠揍!……”她咬了咬牙,暗暗撫上自己的胳膊,衣袖寬大,倒是沒瞧出什么端倪來。
他吃了一驚:“上神可有大礙?”
“不妨事。”她聳了聳肩,“神火護體,燙得那小子一嘴泡,該!”
他干咳一聲:“那就好……”
“我瞧你這山間也有不少皮孩子,怎么一個個的這般聽你的話?”她求知若渴地望著他。
他不免有些尷尬,雙頰也浮出一抹薄紅:“是嗎……我只是經常夸一夸他們,好好地同他們講了道理罷了,不足掛齒。”
她陷入沉思:“……應當多夸夸?”
“可能吧,鼓勵總比責難教人容易接受些。”
她點了點頭,復又連連擺手:“不成不成,那臭小子尾巴都要翹天上去了,再夸還了得!”
這半干不尬地聊了一會兒,她忽然話鋒一轉,望著這百里三危山,問他:“三青,你回到三危山已近千年,你的修為雖精進不少,但你是不是將自己逼得太緊了,除去這棵玄霜,三危山只有你一人支撐著,這些生靈都仰賴你一人而存,若有一日你要離開,三危山豈不是要亂成一鍋粥?”
聞言,他怔了怔,旋即莞爾一笑:“我為何要離開三危山?我回到這,就是為了護住這一山生靈,再不教他們受那生離死別的苦,有我在一日,便護他們一日,不好么?”
她沉默了良久,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笑:“你挺好的……從前為世間播撒福音,帶去歡顏,如今為這一方山巒日夜勤勉,甘之如飴,真的很厲害……比我厲害。”
他不解地望著她:“你……怎么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慚愧罷了……三青,愿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話,莫要忘了你的初心。”
那日的三青鳥,頭一回沒能聽懂這位仙友的話,只是忽然覺得,那雙明麗的眼里,浮現出了一抹傷感之色。
很淡。
卻戳心。
她轉身離去的剎那,不知為何,他油然而生了一種她隨時會絕塵而去,再無歸期的預感。
三危山年年如一日,他便也很快忘了這一瞬的錯覺,年年的笑談,年年故人來,長生,似乎也沒那么難熬了。
直到西海翻涌,卷起浪千層。
晴空不復,唯有昏沉與灰蒙。
山間生靈陷入惶惶不安,似是昆侖出了什么事,卻無人知曉為何,他正忙著安撫方圓百里的精怪生靈,已經好些年不曾出現的流光劃過天際,最終落在了山腳下。
他飛快地趕去,那一株玄霜樹下,站著白衣落落的他的故人。
仿佛身披霜雪,潔凈如初,肩上的緋紅絲絳點亮了這銀裝素裹的天地。
她的臉色不大好看,不知何故清減甚多,消瘦得仿佛一陣風便能將她刮走。
她眼中閃爍著無奈,而后平靜地告訴他:“三青,我是來同你告別的,從今往后,我……大概不會再來了。”
沒有給他任何細問的機會,她便毫無留戀地轉了身,仿佛這多年的相識,不過是南柯一夢,她要走,誰都留不住。
離去之前,她將一片金羽放到他掌心,告訴他,這是昆侖朱雀上神托她轉交的,讓他好生使用,切不可用于邪途。
她走后不過數日,原本佇立于山門前千年不衰的玄霜神木一夜凋敝,天地驟暗,四海妖氣沖天,他無暇顧及其他,只得憑一人之力,支起陣法,將三危山護在其中。
天邊雷光陣陣,似要回到祖神開天之時,八荒混沌,不見天日。
西海岸邊浮尸千萬,比起這異象帶來的切膚之痛,更折磨人的,是終日的惶惶不安。
猜忌,貪婪,暴虐,傲慢……種種陰暗從人心深處涌了上來,處處皆是令人膽寒的惡意。
山間生靈抱作一團,仰賴他布下的陣法得以茍延殘喘,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這動蕩足足持續了三天,才撥云見日,漸漸平息,然而這八荒四海早已是滿目瘡痍。
三青鳥面色蒼白地走到海岸邊,望著那株枯萎的神木,一時恍然。
一夕之間,過往陳年,這天地再不是原來的天地,玄霜已逝,草木皆枯,總是笑吟吟地同他說話的那個白衣姑娘,也再不會回來了。
這一場天地驟變,聽聞起于不周山,動蕩了泚澤和昆侖丘,四靈一夜隕落,云渺宮隱沒于蒼茫云海。
他跌跌撞撞地前去昆侖,親眼看見那座曾為諸神山之首,自亙古洪荒便巍然長存的云上仙山已然千靈散盡,仿佛蒙天地厚澤而清然長明的山河闔然寂滅,虛境風雪連天,再不能前進半步。
仿佛一場噩夢終成真,他不得不相信,那位無所不能的朱雀上神,真的已經不在了……
玄霜,是隨主同逝。
后來,八荒妖邪四起,鬧得天地不寧,原本的河清海晏,化為破碎山河,各路仙神相繼戰死,鏡鸞神君受不住朱雀上神隕落,將自己鎖在了女床山中,再不見任何人。
南海忽然崛起一門派喚作天虞仙山,其掌門道號長瀲,不知從何處來的仙長,卻持神劍泰逢四處征戰,每至一處,妖邪皆四散而逃,故而被四海尊為戰神,得后世敬仰。
平定八荒,是遲早之事。
三青鳥果真再沒有見過云渺,前去符惕山詢問,剛失了神君的眾靈哪里肯好好答復他,只說符惕山壓根沒有什么喜好白衣的烏鴉精,便將他推了出去。
他握著那枚金羽,在西海邊等了好些年,可惜——
什么都沒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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