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渺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場幻境,一場久遠而綿長的噩夢里。
雖不知為何會在水潭中得見這些,但這兒發生的一切,似乎起于三青鳥的記憶。
他也曾溫潤如水,烏發青冠似翩翩公子,也曾有過交心的知己,仰慕于他的族人,這片三危山,當真如傳說中那般,也有過山河秀麗,鐘靈如畫之時。
只可惜這場夢幻化太快,她尚未來得及細思為何明明親眼看過,卻獨獨記不清那位喚作“云渺”的女子的模樣,記憶中只剩玄霜樹下,飛揚的緋紅絲絳與一襲白衣。
還有三青鐘愛的桂花糕。
眼前的景象將那些典籍中的只字片語化為現實,其慘烈,難以言語述之。
這本是早已過去的事,三危山無論是歡聲笑語,還是血海尸城,都與她毫無干系,她不過是一個看客,妖獸,生靈,還有三青鳥,從她身邊經過,也不過是一道碎光拼湊出的幻像,消散重聚,不過一念間。
她望著三青孤身奮戰,護著身后僅剩的三危山生靈,望著他一點點耗盡靈力,數次嘔血,又拄著劍再度爬起,如此孤注一擲,仿佛站在這,便是他一生夙愿。
然而他也僅僅是這山間生靈之一,只是碰巧比別人多了幾根仙骨,這千斤的擔子卻在不知不覺中都壓在了他肩上。
那呼救聲那樣沉,他的雙腿都在發抖。
獓靨瘋狂地撞上來,一次次將他掀出去,重重砸在山石上!
云渺渺站在他身后,看著他青衣成紫衣,漫天妖氣招來潑天大雪,染白了他一頭青絲。
他握著青羽劍,咬牙再起,一掌打在試圖靠近屏障的獓靨身上。
獓靨渾身鬃毛如鋼針,深深扎進他掌心,淌下的血染紅了青羽劍。
吃痛的獓靨惡狠狠地盯著他,眼中滿是譏笑,忽然口吐人言。
“三青鳥啊,你這般負隅頑抗,是為了什么呢?你回頭看看你要護著的那些玩意兒,你為他們負傷至此,他們除了躲在那道該死的屏障里作壁上觀,可有一個愿意走出來幫你一把?”
沉重的質問聲,含著譏誚的笑,如錐心的針。
“不如我幫你再看得清楚些。”
它轉而望向三危山眾靈,高聲道:“我等來此不過腹中饑餓,這三危山的靈氣已經開始散去,我也是開了智的生靈,這四海動蕩,誰不是求個活命?
我可以命這些妖獸離開這座山,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但空手而歸卻是不行。我今日在三危山的地界上,斷了一角,這筆賬我也不扣在你們頭上,我給你們一個時辰,只要你們能勸服三青鳥放下劍,任我處置,你們這些生靈,都可以安然無恙地留在這。
橫豎他這般傷勢,也護不了你們多久,早晚都是死,一人換一山,應是極為劃算的事了,該如何決定,你們自己掂量。
但一個時辰后若不給我個滿意的答復,我便先殺了三青鳥,再宰了你們!”
此話一出,如驚天的雷。
而獓靨,居然真的命眾獸退開數丈,伏下身養精蓄銳。
四下忽然靜了下來。
記憶中,便是百年前大雪封山,也不曾有過這般寂靜的時刻。
山風蕭瑟,積雪層深,卻無一道天光肯落在他身上。
泛著金色光澤的屏障中,須發花白的杉樹精看著手中的金羽和身后顫抖不止的精怪生靈,他們都是從尸山血海中拼了命活下來的,嘗過生死無常的殘酷,看著親人故友殞命于妖獸爪下,誰還能說得出那奮不顧身的大話。
平日里的談笑風生,豪言壯語,此時都如鯁在喉。
山雀精眼看著三青的血順著青羽劍鋒,一滴一滴地落在草葉上,顧不得自己斷翼的痛,急切地敲打著那道屏障:“杉樹爺爺,您快打開結界,讓山主進去!山主受了傷,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然而,平日里總是笑意盈盈地關懷著他們這些小輩的老杉樹這一回,卻以沉默回應了她。
她修行不過百年,從前便聽聞這三危山中,有一株比山主資歷更為久遠的杉樹,山中山下,從花草游魚,到飛禽走獸,無一不對其尊敬有加,她也曾受過老杉樹的照拂與勸慰,心中愛他敬他,盼他能救一救山主。
可她從未在老杉樹布滿皺紋的臉上見到過如此凝重艱難的神色。
他靜靜地望著遍體鱗傷的三青鳥,望著他侍奉了千年的山主,曾經那般溫柔的一個人,此時渾身染血,幾乎撐不住人形,青羽若隱若現,沾滿了血污,乍一眼看去,幾乎與那些妖獸無異。
“杉樹爺爺!您怎么了!你們都怎么了!”這樣的沉默,令山雀精忽然慌了神,“你們說句話啊!山主是為了我們趕回來的,你們把結界打開!快讓山主進去啊!……”
四下的濁氣如鬼魅飛躥,一下一下撲在金色的障壁上,它們可與獓靨那等啟了智的妖獸不同,只要有血肉,有靈氣匯集,便要吞噬殆盡,一個不留!
若是沒有這結界,他們只怕在早已是妖邪口中食。
驚嚇過度的小狐貍們縮在爹娘懷里瑟瑟發抖,哭得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
“不能開啊……”一旁的精怪瞧著這陣勢都慌得六神無主,“若是此時打開結界,咱們都活不成!”
“是啊是啊!我倒是愿隨山主并肩作戰,可我的孩子可怎么辦……”
“怕死就怕死!拿孩子做什么擋箭牌!”
“你行你怎么不出去!結界一開,憑咱們的修為,只怕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吃得只剩骨頭了!”
“都別吵了,山主還在外面呢……”
……
在這人人自危之際,任何一句話都能成為爭執的源頭,被這一聲聲辯駁淹沒的,是山雀精微不足道的聲音。
快救救山主……
求你們。
把結界打開……
毫無神智的邪祟亦不會聽命于獓靨,眼里只有這群生靈的骨血,靈氣最為鼎盛的三青自然首當其沖,盡管奮力抵擋,但他的傷勢卻愈發嚴重。
云渺渺聽著那此起彼伏的爭論不休,看著那些邪祟一波接一波地被三青的血肉引過去,妖獸們雌伏在山坡上,冷眼旁觀。
無需它們做什么,這三危山已如一盤散沙。
她忽然想起了那女子曾問三青鳥一句。
整座三危山僅靠你一人撐著,若你哪一日要走,他們可怎么辦……
可怎么辦。
是啊,這重擔壓垮了一個人,又要落到誰的頭上去呢。
一個時辰其實過得很快,但三青鳥卻不知還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便是真的頂住了這些邪祟,面對獓靨,他可還能護得住這片山河……
望著漸漸佝僂下去的那道背影,山雀精跪在了結界前,哭著給一眾生靈磕頭。
“杉樹爺爺我求求您了!我求求你們了!把結界打開,讓山主進去!這樣下去山主他真的會死的啊!我可以不進去……我可以留在外面,只要你們打開結界,救救山主……”
她愿用血肉去擋住那些邪祟。
愿用命為他們爭取一點機會。
所求不過是讓她欽佩了數百年,曾溫柔地同她說過話的三青得以走入結界,活下去。
云渺渺站在結界外,看著她捂著血淋淋的斷翼,重重地朝他們磕頭,每一下都撞出了血,哭得幾乎氣絕。
眼前是傷痕累累還在孤身奮戰的三青,身后是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一眾生靈,孩子們的哭聲夾雜著令人為難的爭執,老杉樹握著金羽,幾乎要滴出血淚來。
這一線的機會,哪怕她用命換,怕也只是螳臂當車。
打開結界的瞬間,邪祟便會涌進來,全軍覆沒,不過一念間。
驚魂甫定的小狐貍哭著抱住了爹爹,問他,他們是不是都要死了。
稚嫩的聲音如驚雷一般,令還在遲疑的眾靈慌忙勸說,此刻可萬萬不能打開結界,自尋死路啊。
山雀精的臉色陡然蒼白了下去,她拼了命用謹慎的半邊羽翼擋下邪祟,也顯得如此無力。
她何嘗不曉得,自己法力低微,連替山主爭取一點時間都做不到,結界一開,最好的結果怕也是得害死一半的生靈。
不甘與絕望終于還是涌了上來,她懷著最后一點希冀敲打著那道金色障壁,泣不成聲。
迎面而來的邪祟被青色的羽翼擋下,三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方才的聲音,他定然都聽到了,可她卻沒有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的怨恨與憤怒。
“別打開結界。”他平靜地望著障壁內惶恐不安的眾靈,目光最終落在了老杉樹身上。
“山主……”老杉樹不住地顫抖,捧著那枚金羽,左右為難。
“沒事的。”他眼中忽然涌出一抹溫柔,“我心里有數。”
說著,他俯下身,用雙翼擋住了猖獗的邪祟,那雙曾為四海八荒播撒福澤的羽翼在渾濁天地間中柔光浮動。
他輕輕地,格外溫柔地將山雀精扶了起來。
她幾乎靈力枯竭,斷裂的傷口不住地淌血,秀氣的臉蒼白如雪,無助地被他抱在懷里。
那一瞬間,所有的聲嘶力竭都戛然而止,不斷洶涌而來的,是不可名狀的委屈與痛楚。
“山主……”她終于忍不住嗚咽起來,緊緊攥住了他染被血水浸透的衣袖,“好疼……我好疼啊山主……”
三青溫柔地替她撥開額前的碎發,愛憐地望著她,漫天大雪中,為她留住這最后一點溫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忽然笑了,一如當年,三危山春暖花開,溫潤如玉的仙君,輕輕拂去她發上的落花。
“有我在,莫怕。”
山雀精靜靜望著他的笑容,顫抖的身軀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血不再流了。
也不再有任何痛苦。
就在他懷里,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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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章……刀子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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