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更深,安置云渺渺歇在另一間屋中后,霓旌終于松了口氣。
輕輕合上門,回頭望著天上星辰,忽然笑了一聲。
“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不長記性……”
她長嘆一聲,正打算回屋,卻望見門邊樹下,站著一道黑影。
悄無聲息,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時出現在那的。
她生生嚇得一哆嗦,所幸在喊出聲之前,認出了那氣息。
擂鼓般的心好不容易從嗓子眼里摁了下去,她繃著肩,朝他走過去。
漸漸近了,終于望見星光婆娑中,照亮的半邊臉。
明明還是那身玄色繡游龍的衣袍,還是那樣囂張地昂著頭,那雙眼,卻像是徹底沉寂下去的無盡湖海,許是四下真的太暗,竟瞧不見一點光亮。
晚霜結在他肩頭,覆了一層冰冷的白,就像是從地獄爬回來向誰索命的惡鬼,比平日里還要可怕。
她呼吸一滯,到底沒敢再用那種半吊子的口吻同他說話。
“尊上……您來多久了?”
眉睫上的寒霜都化成了露水,他還是這么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們方才坐的地方。
這么久,都沒有一人察覺。
重黎像是壓根沒聽到她的話,靜得令人心慌的目光落在了她方才關上的那道門上,而后,走了過去。
“尊上……?”
若是平時,她這會兒多半會暗暗笑他口是心非,白日里剛趕走了人家,夜里又不放心地前來探個平安。
可眼下,看著他的背影,她卻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該如何形容呢?
便是他走進去當場要了那丫頭的命,她都覺得沒什么可意外的。
于是,她下意識地趕在他前頭,擋在門邊。
“尊上,那丫頭已經睡了,您這樣闖進去,怕是會嚇著……哎哎哎!”話音未落,她便被推到一旁。
他停在了門前,似是在思索什么,就在霓旌以為他會有所猶豫之際,卻見他一把推開了門。
寒風灌了進來,睡夢中的云渺渺無意識地攏了攏被角。
“滾遠點。”他側目,只道了這么一句不容置否的話。
霓旌心頭一緊:“……是。”
她退下臺階,回頭看了一眼。
屋中沒有點燈,這么望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暗暗嘆了口氣。
丫頭,你自求多福吧。
昏暗的屋中,漏進一束光,零星碎點,依稀照出一條路來。
有人邁過門檻,一步步走了進來,靠近了床榻上安睡的人。
趴在枕邊的烏鴉陡然驚醒,正對上的,是一雙淬著怨恨與憤怒的眼,交織著太多令它感到熟悉的東西,驚得它下意識地先擋在了云渺渺身前。
“你想做什么。”
看到這雙眼睛,闊別多年的不詳預感,見鬼似的再度涌了上來。
它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一聲嗤笑。
冰冷的,仿佛一把刀,劃破了寂夜。
而后,他終于開了口。
“便是成了這副鬼樣子,你的脾氣倒是半點沒改。”
它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他的目光無聲地落在了榻上,能看到的,不過一截白皙的手腕,卻如針一般,扎進他眼中。
“你曉得人與狗的分別嗎?”他忽然問。
“什么?”它不解地盯著他。
他笑了一聲:“人可以殺狗,打狗,罵狗,將狗吊起來教訓,狗都不會有怨言,心腸軟的人,也許會道一句‘真可憐啊’。
但狗若是咬了人一口,便會被當做沒有良心的惡獸,活該被打死,丟在亂葬崗腐朽。
用不了多久,人便會忘了還有這么一頭惡獸,也曾一心一意,揣著一顆火熱的心,伏在她面前,想得一句夸獎……”
他回轉過來,靜靜地望著她。
“鏡鸞上君覺得,在她眼中,你我與狗,有何不同。”
眼前的烏鴉轉眼化為人形,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將他推后三步:“你在胡說什么!”
廊下的光亮讓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蒼白的,沒有一絲怒意,卻比任何時候都冰冷的臉色。
“數千年不見了,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愈發厲害了。”他連笑都是冷的,“本尊倒是忘了,你從來就是這樣。”
“你怎么……怎么都想起來了?”它已隱隱覺察到他與之前的不同,雖說從一開始它便將他當做原來的樣子,但自從曉得他失憶后,難得稍稍松了口氣。
“你想讓本尊忘多久?”他伸出手,硬生生地掰開了她的手,“忘川的水真冷啊,不過比起本尊當年所受的,不及萬一。禽獸尚知念及舊情,你的主上的確厲害,為了她的蒼生大義,無論什么,都能毫不猶豫地割舍,本尊當然要記住,免得日后,在同一個坑里栽兩回。”
“你!”鏡鸞咬牙切齒地盯著他,“你既然想起了,便該曉得,你辱罵的可是養你長大,教你學得一身本事的師尊!”
聞言,重黎笑得幾乎失聲。
“師尊?……你不說我倒是忘了,原來我還有師尊,我快死的時候,怎么沒見她回一回頭呢?怎么沒聽她說一句要救我呢?”
“橫豎我就是賤命一條,骨子里殘虐成性的龍族妖獸,她殺我全族的時候,怎么不索性斬草除根,怎么還有臉讓我喚她‘師尊’!”
他要是沒想起來,這段記憶,這把刀子,還要在他最信任她的時候,再捅下來一次嗎!?
“重黎你!……你這是蠻不講理!”她怕此時驚醒榻上之人,拼命壓著聲兒,怒不可遏地瞪著他,“若是沒有主上,你以為當年你能活著走出令丘山?”
“要是沒有她,那座山會被天火燒上萬年?”他眼中的恨,仿佛扎根在骨血中,怪不得他會覺得令丘山的路那般眼熟,怪不得他能那么快地找到入谷的路。
就如那梼杌所言。
九川玄龍,埋骨故里。
從前的令丘哪里有高山深谷?那一座座陡峭的山巒,寸草不生的峽谷,都是在烈火中掙扎化灰的,曾經的龍族尸骨!
數百玄龍,一夕間,就只剩他一個了。
那片火海,那些哭叫,以及最后對他伸出手的白衣女子。
什么師尊,他是怎么喚出那聲“師尊”的……!
鏡鸞氣得發抖,對他搖了搖頭:“你只記得這些,主上可有半點虧待于你?”
“她不曾虧待于我,她只是在最后,舍棄了我這個冥頑不靈的徒弟罷了。”
他笑了一聲,連氣息,都恨到發顫。
“鏡鸞上君,是她不要我了。”
這些年,他終于明白的,是自己惹人發笑的固執。
從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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