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不過掌心大小,像是用陶泥隨手捏的疙瘩,翻遍整座崇吾宮都不見得能找到這般粗糙之物。
霓旌揭了蓋子輕嗅,抬頭看向它:“這是從何處找到的?”
“落在桌角邊,主上隨手撿起來聞了一下,并未用過,之前好像也沒在那些藥瓶子中瞧見這一瓶,不知是治什么的。”
“是毒嗎?”重黎問。
遲疑片刻,霓旌搖了搖頭:“這瓶不是毒。”
她頓了頓,繼而道出后半句。
“但比毒厲害多了。”她神色凝重地看向他懷里的人,“尊上記得屬下調配的安胎藥么?”
“怎么?”
“屬下其實有些私心,在藥中添了一味月上白,能助這丫頭調理根基,盡快蓄積靈氣,本是極好的靈藥。
但這瓶東西里,偏偏加了斛朱。”
“斛朱……?”重黎眸光一沉,“斛朱不是能重塑骨血的仙藥嗎?”
當初他一條胳膊險些毀在相柳手里時,正是用了斛朱入藥,才恢復如初。
斛朱珍稀,他得的那一株,還是潁川藏了好些年,給他送來的。
這一味藥,千金難求。
霓旌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斛朱與月上白的確都是治病療傷的良藥,且一味在極南,一味在極北,少有湊在一處的時候,更無人想過,這兩位藥若是放在一起會如何,尊上可知,自古是藥三分毒,若是藥性相沖,則毒性更烈,眨眼要人性命也絕非賅人聽聞。”
重黎面色微詫:“你的意思是,正是因為在服下了安胎藥后恰好聞到斛朱,她才會中毒?”
“湊巧嗎?……”霓旌看著手中的小瓶兒,陷入沉思。
“可有法子解?”云渺渺幾乎昏了過去,他也顧不上細問此事,無論是斛朱還是安胎藥,都等先將人救回來再說。
霓旌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可讓屬下一試,有勞尊上將人扶住。”
說著,她先將云渺渺的上半身支起,解開衣領,可見后頸處已開始浮現出紅腫小塊兒,再挽起袖口,胳膊上亦是如此。
“果然……”她心頭一沉。
月上白性極寒,而斛朱性陽而烈,如此相沖,乃世間少有的一味猛藥,毒性自不必說,這丫頭的經脈也是承受不住的。
如今氣血上涌,靈氣紊亂,眼下雖是腹痛,但經脈阻滯,無處發泄,用不了多久便會七竅溢血。
有重黎托住她的背和胳膊,她轉身去案邊取來一只筆洗,放在她腳邊,又拿出一把匕首,握住了她的腕。
“你作甚?”重黎當即按住了她的手。
她平靜地抬起眼:“尊上,要想解毒,得先放血。”
“這毒在血里?”
“不盡然,但這兩味藥相沖非同一般,她周身氣血難調,盡數凝滯,修為高強還好些,堪堪顏駐期的弟子,若不將這些死血放出,輕則靈根盡毀,重則性命不保。”
此話一出,桑桑化為人形,一個踉蹌,幾乎跪在了云渺渺面前。
“我不該讓主上去撿這瓶子的……是我疏忽……是我……”
一只來路不明的瓶子,它隨口一言,甚至當她撿起來聞那一下的時候,它都沒有想過阻攔。
它也聞了瓶中的東西,并未感到毒性,便只當是混在那些瓶瓶罐罐中,不慎落下的一味藥,也不曾細想。
主上將它擱在案上幾個時辰,它都沒有多看幾眼……
“人還沒死呢少哭喪著臉!”重黎抱著懷里渾身發涼的人,狠狠剜了她一眼,轉而看向霓旌,“要放多少?”
霓旌屬實被突然出現的藍衣女子嚇了一跳,恍然回神。
“血,要放多少?”他一字一頓地重復。
她思索片刻,道:“少說一半。”
從毒入體,到毒性發作,僅僅這么一會兒,這丫頭的血,便幾乎沒有流動之象了,不僅是隔壁,腿腳,后頸,都得放。
聞言,他的目光猛地沉了下去,攏著云渺渺的手陡然收緊,咬咬牙,終是放開了那把匕首,揮袖關上了四面門窗,篤定地望著霓旌。
“動手。”
她點了點頭,握住了那截手腕,沿著經脈利落地劃下一刀,血頓時汩汩而出,流得的確比尋常時候慢了許多,還有不少已經凝結的血塊兒,順著纖細的指尖,流進那只筆洗中。
而后,又脫下鞋襪,劃開腳腕處的經脈,用瓷瓶接著。
最后,是后頸。
小心地避開要害,割開紅腫之處,順著經絡,先將已經凝住的血擠出來,再放任之后的徐徐往外淌。
這血無法可接,只能任由它染透衣衫。
被解開的衣領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肩,全然沒有女子的嬌軟柔弱,只有剛剛結上一層薄痂的傷口和其他三三兩兩的疤痕,全被她忍了下來,平日里哪見她吭過一聲。
盡管變了模樣,聲音也是天壤之別,獨獨這一點,與他記憶中如出一轍,固執得教人惱火。
他抬起手,輕輕一勾,她的腦袋便枕進了他頸窩,血順著傾斜的肩,滴在他的衣衫上,不知不覺,已濕了半邊肩。
血流得越來越快,從起初滴水夜漏般的斷續,逐漸涓涓不壅,兩只瓷缽已經盛滿了浮著凝塊兒的血水,云渺渺的臉色白中發青。
“還不夠嗎?”桑桑的心都揪在了一處,顫抖著問霓旌。
看著這些血一滴一滴,像是要流干了,這該有多疼,那些暖的血一點點涼下去,又該有多冷?
霓旌沒有答復,始終緊盯著她腕上的口子,盯著那不斷淌出的血。
直到那血中,再不見一絲渾濁的血塊兒,便立即取藥,抹在傷口處,極快地止住了血,往云渺渺口中塞下三枚丹藥,暫且松了口氣。
“藥性兩個時辰便能解開,不過她氣血虛虧,先得熬過今夜才能溫補靜養,這段時日,是經不得折騰了。”她一字一句的叮囑,幾乎都是說給重黎聽的。
這綁回來才半月,莫說安心養胎,命都沒了半條,這小丫頭啊,可真是夠倒霉的。
重黎沉著臉,點了點頭:“曉得了。”
他勾住懷中人的肩膀和膝窩,輕輕將其抱起,朝著內殿走去。
桑桑欲跟,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霓旌的目光透著懷疑與審視,方才的狀況迫在眉睫,她也無暇細想,而今松了口氣,再看這位藍衣女子,疑惑涌上心頭。
三昧真火,召雷,開明開智如今又化為人形,區區一只烏鴉精,竟有這等能耐,她會信嗎?
不過看尊上方才的反應,倒像是認得這女子的。
她揚手落下一道金光,縛住了眼前的人,面色驟冷:“你不能過去。”
低下頭去,竟是一條捆仙繩,鏡鸞這輩子,還從未被這玩意捆過,自然,也從未想過。
在仙門之中,捆仙繩不過是個堪堪中品的靈器,是她從來都瞧不上眼的玩意,可眼下偏偏就是這么一條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東西,阻擋了她去看主上的路。
怒火,從方才的慌亂中轟然乍起,那雙碧色的眼仿佛凝出了冰。
“放開!”
霓旌靜靜地打量著她,如此面容,似妖亦似仙,她卻從未在仙界,妖界,乃至魔界中見過。
她皺了皺眉,思忖片刻,還是捆仙繩另一頭拴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她須得去給那丫頭熬藥,至于這女子的來歷,看來只能容后細問了。
眼看著她揚長而去,鏡鸞惱怒地掙扎,然而棲身于烏鴉體內的時候,大半法力被封,竟連區區捆仙繩都難以掙脫。
咬牙切齒的怒斥傳入內殿,一片昏暗中,重黎靜靜地坐在床榻邊,方才抱著的人,此時正躺在他膝頭,便是蓋著厚重的被褥,依舊捂不熱她一身的涼。
有些混亂的腦海里,不知怎么的,前塵往事一幕接一幕,有些不講道理地涌了出來。
翻滾著白浪的西海。
也曾清溪潺潺,白鳥亭亭的九川。
還有他百歲生辰時,得到的第一把木劍上刻著的玲瓏花。
一點一滴,日日夜夜,破碎得不成樣子,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還記得。
可到最后,愈發清晰的,在眼前揮之不去的,全都匯成一個人的模樣。
清清冷冷,高不可攀,連笑一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張臉。
他曾經,怎么都弄不懂卻還得喚她一聲“師尊”那人。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