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的疤被揭開的時候,會有多疼,重黎沒想過。
但是這些年,他其實一直沒讓那道傷愈合。
回過神來,就已是血肉模糊的了,故而也無所謂會不會疼。
第一次見到那人,是在九川的火海里,滿眼的刺目火光,絢爛的漫天星海,比任何時候,都要冷的渾濁冬夜。
一抹如雪的素白,竟比那些火還要明亮,提著一柄細刃的紫劍,劍鋒干干凈凈,無論多少年后想起那一幕,他都不敢相信,她剛從廝殺中歸來,許是那眸光里映著火焰,竟讓他覺得,很是溫暖。
那時的他剛從痛失親人的厄命中回轉(zhuǎn),尚不曉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直到多年之后的某一日,天光朗朗,碧空如洗,乍然風起,云渺宮前朝霧如潮,他走過那條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的卵石小路,聽見潮起潮落,望見那路的盡頭,有個人回過頭來,破天荒似的忽然一笑,這天地,仿佛都驟然安靜了下來。
于是,他才曉得。
那叫心動。
他的心,一開始是暖的。
可是后來,都在狠戾的抽打中,在那一句“當殺之以衛(wèi)蒼生”中,一點點地,被傷透了。
那個人,像是覺得他不會疼,無論什么時候,都只是無休無止地讓他失望。
曾想象的關懷,溫柔,悉心教誨……通通沒有,便是贈他的一截鞭子,都只是時刻要他記得,不可踏錯一步。
漸漸地他明白了,這座虛境中,沒有一個人是看得起他的。
九川妖龍,當世禍患。
他最是相信,最是尊敬,仰慕的人,就是這么想他的吧?
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呢?
一個妖物。
一個后患無窮的刺兒頭。
一個便是殺了,也不過是浪費了數(shù)百年閑情的低賤螻蟻。
做她的徒弟,他配得上嗎?
他爭強,他好勝,他苦練劍法,精進修為,換來的又是什么呢?
只有日漸堆積的不甘與怨恨。
甚至想著惹她生氣,想借此讓她多看他一眼,可是啊,除了一身的皮開肉綻,他什么都沒得到。
若那時候,她能說他一句好,他能高興得一宿都睡不著。
如今想想,可真是沒出息啊。
便是如此卑微,幾乎要瘋魔了,都再沒見她對他表露過一次贊許。
無論他做了什么,她的神情都是平淡的,波瀾不驚的,但手中的不染,卻沒有絲毫留情。
那張嘴臉,他真是恨透了!
可是低頭認錯的時候,卻還是溫順又恭敬地喚她一聲“師尊”。
低到塵埃里去,然后將冰冷的嘲笑都留給自己。
四靈之首,無往不勝的朱雀上神,便是眼高于頂,也無人敢置喙半句。
他不配做她的徒弟,那座云渺宮的每一個人,都如此覺得,漸漸地,連他自己都信了。
在他終于受不了這樣的一日日后,他離開了昆侖虛境,許是真的咽不下這口氣,就想惡心惡心她,他臨走前,選擇在她面前墮落成魔。
那一日,他終于得償所愿,在那雙淡漠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動搖。
他殺入魔界,握著她給的無愧瘋狂屠戮,踏著無數(shù)死尸,坐上了魔尊之位。
萬魔來朝,不可一世,每個聽到他名字的人,不是戰(zhàn)栗著臣服,便是畏懼地遠遠逃開,哪一個敢提妖龍二字,誰還記得他也曾過著任人欺負的日子?
從那一日起,他覺得這世上便再沒有云渺宮的重黎了,唯有十惡不赦的魔界帝君。
那些還敢于提及他的仙神是如何說的?
哦,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世間極惡,殘忍冷血,枉為朱雀上神的弟子,萬死難抵其罪!
多少人恨他啊,反正他數(shù)不過來,也懶得去數(shù),都是些巴不得他早些魂飛魄散卻又只敢背地里叫囂的狗東西。
比起這些罵名,他更在意,更想看的,卻是那位四靈之首動怒的樣子。
說來,也曾被她教訓過不止一次,可總覺得,她壓根沒上這個心——她連對他生氣,都吝嗇得很。
于是他想啊,她既然那么在乎蒼生,若是他將這一切都毀了,她是不是就會看認真地他一眼了?
這個念頭如今想來真是可笑,但當時的他,卻下定決心這么做了。
他親自帶著魔界大軍南征北戰(zhàn),每過一處,便抓一群人來,對著昆侖的方向,一個一個地殺。
那些曾指著他鼻梁骨辱罵他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的人啊,死得時候還不是哭著求著讓他饒他們一命?
低賤二字,從來都是敗者的頭銜。
他,就要看著這些人跪在他腳下,向他認罪,向他乞求,他覺得受用得很,也樂意給他們個痛快。
倒是有些個硬骨頭,死到臨頭還口口聲聲罵他忘恩負義,沒長心肝,他能怎么辦呢?除了殺人,他好像什么都不會了。
所幸與他一處的妖王倒是深諳刑罰,有的是法子如何教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都丟給他,幾時折騰死,如何折騰死,都與他再無干系了。
他等了好久,那位上神大人終于紆尊降貴地走出了云渺宮,站在了他面前。
那時的他,剛砍下一家仙君的腦袋。
名兒他倒是沒來及問,不過這人的嘴可太欠了,罵他倒是還能多活一會兒,偏偏要在他面前重提九川妖龍這四個字。
他提著那顆血淋淋的腦袋,早就換下了彼時的白衣,一襲玄袍,靜靜地望著路盡頭,那張冷漠的臉。
平靜得甚至有些薄情。
既沒有數(shù)年不見今日重逢的欣喜,也沒有想要清理門戶的憤怒狠厲。
只有失望。
讓他瞬間怒到牙癢的失望。
她居然在對他失望?她憑什么?明明就是她!是她先不要他的!是她先騙了他——她憑什么對他失望!
闊別數(shù)栽,也積壓了數(shù)栽的怨憤令他驟然癲狂,他丟下了手里血淋淋的頭顱,踹開了血濺五步的尸體,墨袍翻滾,大步朝她走來。
手中的無愧還在淌血,他的臉上,也染著怎么都洗不干凈的血跡——卻就這么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她面前,她沒有動,只是這么無言地望著她。
看著那張臉,他忽然就笑了。
“這是我屠的第七十二城,師尊的耐性不錯,到現(xiàn)在才來清理門戶。怎么,想好用寸情,還是霄明,又或是……不染?”
方才還慘叫凄厲的四下,剎那間一片死寂。
面前的人終于抬起眼,如他所愿看見了他,目光卻是冰冷的。
“你早已離開昆侖,非我門下,算不上清理門戶。”
他凝視著那雙不可方物的桃花眼,仰天長笑,聲如擂鼓回蕩在這座已然死去的城池中,教人不寒而栗。
“真厲害啊,到底還是你絕情……”他眼淚都要笑出來了,歪著頭看她,“你不認我是吧?好啊,也好。你將我才九川帶回昆侖的時候就該不認,教我劍法的時候就該不認,用不染打得我皮開肉綻險些再站不起來的時候怎么不認——!
朱雀上神,陵光神君,你看看我,我就是你教出來的,他們說我刻薄冷血,說我骯臟低賤的時候,你可有哪怕一瞬間,想站出來為我說句話!”
他似是魔怔了,數(shù)年的殺戮,積壓的不甘于怨恨,都在見到她的這一日轟然炸開了。
所有人都是體無完膚,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我生來是妖龍怎么了,我就活該被人人喊打嗎?你是我?guī)熥穑以?jīng)——曾經(jīng)敬你,愛你,也下決心要洗掉這妖性,只要你對我笑一笑,道我一聲好,我什么都肯做!可你呢!——陵光神君你又是怎么對我的?我這一身的傷疤哪一處不是拜你所賜!你從始至終,就沒有拿我當過徒弟!我就是個垃圾!是被你撿回來施舍的垃圾!”
他死死地盯著她,雙目發(fā)紅,那神情,終于不知是怒還是哭。
眼前的女子眸光微閃,又恢復了平靜,望著他,似是想說什么,但終究什么都沒說出口。
亦或是,什么都沒必要再說了。
物是人非,過往陳年,說點什么才能回得去呢?
他終于平靜了下來,似也覺得再無話可說,倒是笑了起來。
“昆侖無人看得起我,沒關系,你看看這些人,這些妖魔,他們奉我為君,向我搖尾乞憐,我覺得真是好極了,你我之間,便在此了結,你要動手,本尊奉陪到底,若還沒想好,本尊可就走了。”
她依舊沒有動,既沒有劍,也沒有曾將他抽得遍體鱗傷的不染,甚至連句話,都沒有說。
他目光一沉,當即下令班師回城,直到他轉(zhuǎn)過身,她像是還沒有從他方才的一番話中回過神,只是怔忡地望著眼前的尸山血海。
他回過頭,笑得很是燦爛——就像他曾滿心歡喜地將自己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而后,用她賜的,他數(shù)年都沒有再用過一回的佩劍,削斷了一截長發(fā),丟在她腳下。
劍,也被一并折斷。
離開那座城時,他站在烏壓壓的云頭,回望過去,她還在那兒。
無聲無息地,孤獨地站著。
他覺得自己應當感到痛快,乃至為自己終于決心斷了過往而感到高興。
可是沒有。
什么都感覺不到。
心頭空落落的。
像是在不覺中,被人剜掉了一塊。
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后來,在無休無止的怒罵與奉承中,恍然又過了好些年。
渾渾噩噩,百無聊賴。
他也曾受過幾回傷,險些丟了命,身邊有了三兩忠心之人,也葬送了無數(shù)暗害于他的鼠輩。
他再沒有見過她了。
好像也有過一回……但是記不清了。
一切像是都終于平靜了下來,被歲月沖刷,而后遺忘。
再后來,他靠著崇吾宮的廊柱,哼著不成曲的小調(diào),盤算這些日子又立下多少仇敵之時,有心腹慌張來報。
不周山,塌了。
為支撐天柱,護住蒼生,天之四靈,盡數(shù)隕落。
那一日,他手中緊握的無愧,頭一回落在了地上,順著崇吾宮前冗長的石階,滾出很遠。
連同昨夜出現(xiàn)在夢里的滿山玲瓏花,將記憶扯得支離破碎。
終于得償所愿。
終于不必再想著她何時會來取他性命。
終于啊——
可他的手,卻抖得厲害,一把將那心腹提了過來,眥目欲裂。
“……你再說一遍!誰沒了!!”
……
渾濁的黑暗中,微弱的燭火搖曳。
膝上的人眉頭緊皺,除了游絲般的氣息尚在緩緩地吸喘,簡直像一具尸體。
重黎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冷笑一聲。
“不是無往不勝嗎,不是拯救蒼生于水火嗎?”
“看看你,怎么就成這副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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