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瀲垂下眸,這般局面,看來糊弄是糊弄不過去了。
他思忖良久,終于肯開口:“這傷……是八年前在不周山落下的。”
“不周山?”她眉頭一擰,“那不早就是座荒山了嗎?”
他搖搖頭:“世人皆以為如此,但那座山,實則是一處封印大陣,傾塌的山下,封著亙古以來,最難對付的妖邪,喚作無盡。不周山坍塌之后,無數仙神隕落,世間還知曉此事的,屈指可數,我受命看守不周山,已有數千年……”
此事霓旌還是頭一回聽他提起,什么妖邪,什么無盡,更是從未聽說過,但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扯謊敷衍于她。
他繼續道,“八年前,不周山陣法出了紕漏,我與那妖邪打了一場,雖僥幸勝過一籌,受傷卻是無可避免的,如你所見,每隔一段時日,舊傷便會發作。前些年還好些,半年才有一回,今年卻是愈發頻繁了,連護山的驅邪法陣都受到了影響,我也沒料到……”
這話算不得在騙她,但也只是道出了一半的實情。
這不是什么“舊傷”。
他的確贏了那邪祟,但不周山陣法已破,唯有將其封在體內。
昨日發作的,是體內愈發躁動不安的邪氣,而他的法力,正被其逐漸吞噬。
霓旌始終半信半疑,總覺得以他的性子,突然老老實實地招了反倒令她覺得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不曾見過不周山中的東西,自然不知他的話有幾分真假。
“眼下令丘山之事還未查清,四海又不斷有妖邪作亂,天虞山上下亦不安穩,我還需主持大局,此事萬萬不可讓人曉得。”他鄭重地叮囑。
“我為何要聽你的,別忘了,我如今可不是你的乖徒弟,將你受傷的事稟報給尊上,可是大功一件。”霓旌面色一沉,冷笑道。
長瀲不由一僵,沉默良久,眼眸輕合:“你說得也沒錯,我沒有命令你的身份,那便算作——我請求你,不要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聞言,霓旌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請求我?我沒聽錯吧,高高在上的天虞山掌門在請求我這個不值一提的魔族?”
她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卻又將這股想好好嘲笑他的欲望壓了下去,緩緩地吸了口涼氣,似是在確信自己又沒有聽錯。
“……你這傷就如此見不得人?”
長瀲神色凝重:“若是平日里也就罷了,如今各處動蕩,不知還會發生什么,我的傷勢若是被居心叵測之人知曉,后果不堪設想。”
她呵了一聲:“萬一我就是那個別有用心之人呢,那豈不是……”
“你不是。”他突然開口打斷。
霓旌一怔,目光沉了下來,靜靜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盯穿。
“再說一遍。”
依舊是那清清冷冷卻又莫名篤定的聲音。
“你不是。”
她眼中閃過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忽而化為一聲嗤笑。
“虧你看著我如今的樣子,還能說得出口啊……”
她舒出一口濁氣:“不說也成,但我這段時日會留在這映華宮中,昨日渺渺的話我尚未想明白,尊上說過,我們作惡多端歸一碼,殺了多少人認了也無妨,但若有人不長眼敢亂扣屎盆子,我如今怎么說也是崇吾宮的護法,沒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長瀲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可。”
“你每日的藥我來開,便是長琴長老給的丹藥,你也不能吃。”
“……可。”
“從今日起,我住在這屋。”
他倏忽一僵:“……不行。”
“怎么不行?”她眉頭一皺,忽然反應過來,剜了他一眼,“想哪兒去了?我是為了方便給你換藥!再說那兒不是還有一張軟塌嗎,從前又不是沒睡過。”
長瀲面色緊繃:“如今……與那時不同。”
“什么不同?”她懶得同他廢話,甩了甩手,“就這么定了,還是說你能耐到腦后長眼,能自己給自己換背上的藥?若是一不小心被你兩個徒兒撞見,可別指望我給你圓場。”
聞言,長瀲眼中浮現出一抹動搖之色,踟躕片刻,終是妥協。
“這不就得了。”她露出了志得意滿的一笑,“你那大徒兒一早就起來張羅早點了,比姑娘家還賢惠,就是這視魔族如仇家的性子,應當是受端華長老的教誨吧?”
長瀲警覺:“你怎么他了?”
她攤了攤手:“就過去瞧了一眼,偷吃了他一個包子罷了,嘖嘖嘖,這廚藝……”
他嘆了口氣:“你不是也會嗎。”
她頓了頓,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忙著做和等著吃,我尋思還是后者比較舒坦,再過一會兒,他八成就來喊你過去用飯了,你是自己脫還是我來?”
長瀲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
她嘴角一抽:“換藥。”
“……”
他低下頭,有些猶豫。
“愣著作甚?”她已經去拿藥過來了,卻見他面露窘迫,不由好笑,“我昨日夜黑風高都扒過一回了,活了千兒八百年的老男人害什么臊啊?”
長瀲渾身一僵。
老……老男人???
的確,算上在昆侖修行的兩千年,他確實稱得上“年紀一大把”了。
“你再不動手,我可不客氣了。”她說著,開始擼袖子。
他眼中頓時閃過一抹驚慌:“我……我自己來……”
他捏了捏拳,硬著頭皮脫下衣裳。
霓旌原本真的只是想給他換個藥,那些話也不過是嘴快調侃幾句,昨日她剝他衣裳的時候,也并未多想。
但長瀲也不知是傷痛在身過于虛弱,還是心存猶豫,解個腰帶都慢得出奇。
她本想催促,可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在那寬衣解帶,尤其是脫下中衣,露出一截蜿蜒的鎖骨與肩頸,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語還休的誘人才最讓人心弦撩動。
她心頭猛地一跳,腦子里不曉得什么炸作一團,亂得很,唯一還清晰的念頭就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瞧見這副光景。
待他脫完上衫,染著血的紗布便露了出來。
她走上前,讓他轉過去,用剪子將昨夜包扎的紗布取下。
他背上的傷痕依舊猙獰,但好歹止住了血,也不再崩出新口子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些傷口下的舊疤,忽然問:“這傷……從前也發作過?”
長瀲一愣,旋即點了點頭。
“你連徒兒都瞞著,之前的傷又是如何處置的?”她猶豫道。
聞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腦中已有猜想:“就這么放著不管,然后用凈水咒把衣裳弄干凈就成?”
“……嗯。”被料中的長瀲不免有些許尷尬。
她額上的青筋跳了跳:“長瀲上仙果真是鐵打的,怎么沒痛死你呢?”
“……”
她抓住他披散的頭發,往他身前一甩,而后開始給他抹藥。
身后之人的怒火跟小刀子似的仿佛比那些傷口還扎人,長瀲緘默不言,亦不動了。
如她所說,沒過多久,門外果然傳來步清風的聲音。
“師父,您起了嗎?徒兒做了些早點,您可要吃些?”
長瀲不由一繃,扯到了背上的傷口,低低嘶了一聲,旋即恢復了平素的口吻。
“你與渺渺先去,為師一會兒便來。”
“是!”步清風不曾聽出異常,轉身離去。
待人走遠,背后傳來一聲冷哼。
“騙徒弟的路數倒是不含糊。”
“……”
一陣尷尬中,她已經麻利地給他重新包扎好。
他起身穿戴妥帖,依舊是落落白衣,不染纖塵,若他不說,根本瞧不出他受了多重的傷。
就是這副樣子,讓霓旌莫名有些生氣。
“且等等。”她忽然喊住他,“坐下來。”
長瀲面露猶疑,頓了頓,還是依著她的意思,坐在了案邊。
在他困惑的注視下,她忽然伸出手,在他唇上點了幾下。
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口脂罷了,抹得淺。”她道,“就你這病懨懨的臉色,一出去就該讓人瞧出來了。”
這話不是在捉弄他,他方才的唇,沒有幾分血色,便是他說沒事,旁人也不見得會信。
“走吧。”
他再度直起身,如孤松玉立,仿佛走出這道門,他依舊是那個足以支撐這方天地的天虞山掌門,縱世間百煉,不可折之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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