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門窗,她在屋里點了個爐子,擱在床頭,而后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司幽他們應當已經將師父安置好了,便是要去酆都,也不是今日。
好不容易放下了一樁心事,卻發現好像又多了一樁。
她看著榻上昏睡不醒的人,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睡著之后,瞧著比平日溫柔許多,不經意間透著點兒莫名的委屈,疼的時候就默默地縮成一團,死死抱著被子,跟要下鍋的春卷兒似的,而她居然見鬼地覺著,他這副樣子有些可憐。
其實很多人都覺得她活得可憐,無論是白辛城,招搖山還是北若城,從無依無靠的孤女,到受盡責難的小阿九,多數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憐憫的。
可她從來沒覺得自己活得可憐,或許溫飽可能有些困難,她也從未將自己視為一個“可憐人”。
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眼前的人,比她可憐多了。
聽來像個頗為荒唐的笑話,但這個念頭卻揮之不去。
堂堂一界帝君,本該叱咤風雨,活得比誰都光鮮亮麗,恨不得讓眾生匍匐腳下,長跪不起,可這個人啊,怎么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曉得會這樣,還要上。
嘴上罵著她師父是個傻二愣子,到頭來還肯為他引路。
這算怎么個活法呢?到底誰才是那個愛逞強的傻子呢?
本以為他活得高高在上,卻連個回頭看看他,問一句他怎么樣了的人都沒有。
冬無暖,春猶寒,夜深無人為他留燈,下雨無人為他打傘,喊疼無人聽,世人所不容,他錯了,便是錯了,沒有錯,也是錯了。
責怪的聲音,永遠比贊許聲多得多。
不。
哪來的贊許聲?
這世上……有人夸過他嗎?
尖銳的刺痛伴隨著這個念頭,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下。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似乎僅僅是覺得……有點不公平。
……
長階白雪經年不化,檐上青瓦又添新裂,露水順著冰棱滴在草葉上,濺起冰涼的水花。
那時,為數不多的昆侖弟子中,還有個喚作重黎的小子。
本是個生得極好看,眼里帶著光的少年,可惜闖禍的本事也是教人瞠目結舌。
相比之下,其師兄就要讓人省心許多。
恣儀端方,心性純良,乃是承襲其師尊——陵光上神衣缽的最佳人選。
長居于昆侖的仙君們如此認為,就連重黎自己,也是如此認為的。
昆侖的雪落在身上其實很冷,他雖是水性極佳的玄龍后裔,但偏偏畏寒至極,聽聞自出生便是如此,根基不太穩當,修煉極難。
可他已經在這冰天雪地里,跪了數個時辰了。
他始終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認著錯,有幾分真心,卻是聽得出的。
一片衣擺停在了他眼前,泛著比雪更明亮的白,像是要發光一般,令人挪不開眼。
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一條金色的藤鞭,流光涌動,漸漸泛出金紅色的光,如炸開的星火,頓時令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意識地要往后躲!
啪!
凌厲的藤鞭打在他胳膊上,甩出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他咬著牙,不服氣地抬起頭。
那日天光刺目,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用什么樣的眼神看著他的。
但想想,又覺得沒必要深究。
以她的性子,定然是氣極了,恨不得抽死他了事。
“阿黎,你可知錯!”她開口質問,果然是惱怒的語氣,他低著頭都能想象得到她此時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他心中憤懣,渾身鈍痛,被她打了一鞭后,心頭就像被烈火灼燒,少年人最是受不得氣,更是連尊卑都不顧了,咬牙切齒地忤逆:“我若不認錯,師尊你要打死我嗎!”
厲聲反問,招來了更為兇狠的鞭笞。
不染打在他背上,肩上,劃過臉頰,留下一道道灼熱的傷口,痛得鉆心。
他緊緊抱著自己,一副誓死不認錯的樣子,任憑一鞭接著一鞭,打得他頭腦昏沉。
她果真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他如是想著,咬著唇忍住了幾度在眼眶里打轉淚,意識卻漸漸渙散。
腦子不再清醒時,委屈與不甘如潮水鋪天蓋地地涌上來,他好像喊了疼,更多的是無助的悶哼。
而他犯了什么錯呢?
他已經氣到連緣由都不想管了,仔細想來,這回的確鬧出個大亂子。
整座酆都險些崩毀在天裂中,地府的慘況,其實還歷歷在目。
他不是不后悔,但比起后悔,對她不分青紅皂白的責難更為寒心。
他疼啊……
他真的很疼……
為什么他錯了?他又錯了?
“不要打了……”
喃喃的囈語,在漆夜中格外清晰。
正在榻邊翻看卷宗的云渺渺陡然一驚,看了他一眼。
他額上全是冷汗,口中喃喃不斷。
“別打了……我好疼……別打了,師尊……”
一聲一聲,揪得人心疼。
“重黎,重黎……”她伸手推了推他,“你醒醒,什么別打了?”
她的聲音像驚雷一般,將他從夢魘中硬拽了回來。
他突然睜大了眼,眸中黑白分明,陰惻惻的,著實駭人。
在望見的她的一瞬,他明顯往后縮了一下。
她覺察到他細微的躲閃,暗暗皺了皺眉,心平氣和地問他:“你怎么了?誰在打你?做噩夢了?”
重黎尚有些恍惚,眼前忽明忽暗,夢中的刺目天光漸漸暖了起來,一室昏黃燈火,還有個暖身的爐子,而那張始終看不清的面容也漸漸清晰,最后變成了云渺渺的臉。
微微蹙著眉,有些困惑,還摻著一絲猶豫。
與他想象中大相徑庭。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稍稍松了口氣。
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怎么可能這般看他呢?
“你怎么在這……”他支起身子,才爬起來便感到一陣地轉天旋,重重栽回被褥上。
云渺渺一把將人按住,將手里的卷宗擱在膝上,道:“你昏睡了一整日,午后開始發熱,現在已經是后半夜了,霓旌去守著師父了,走之前給你開了藥。”
她的聲音其實忽遠忽近,他聽得一知半解,曉得了個大概,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果真發著燙。
他嘆了口氣:“一次耗損了太多靈氣所致,休養幾日便好……”
他素來不喜病懨懨地在床上躺著,打算緩一緩便下榻,忽然額上覆了一層柔軟的冰涼,他倏忽一僵,有些錯愕地望著她。
她的手毫無征兆地貼在他額上,沒一會兒,眉頭便皺得像是要打結似的。
“躺著,一會兒把藥喝了,我從長琴長老那兒抓的藥,補氣固元的。”
重黎不悅地沉下臉:“喝什么藥,本尊從來不喝藥。”
她趁著他此時“身嬌體軟正虛弱”,毫不客氣地將人往后一推,他順勢就靠在了枕頭上,錯愕地干瞪著她。
“今日你喝也得喝,不喝——拿漏斗灌下去,也得喝。”這口氣顯然不是在同他打商量。
“……”
“且等等。”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去了外屋,沒過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多了一盅排骨湯,“空腹不宜服藥,你先把這個吃了。”
揭開蓋兒,熱騰騰的湯里盛了滿滿的排骨,都快漫出來了。
他看著面前的排骨湯,又抬起頭看向她,忽然怔在了那。
她冷淡的語氣里混入了一絲不解:“看我作甚?”
他頓了頓,似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總覺得……你像是假的。”
是他幻想出來的海市蜃樓,否則怎么可能在意他空著肚子能不能喝藥,還燉了這樣一盅排骨湯……
都是假的。
五千年前,其實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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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抱抱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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