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這話時,眼中滿是謹慎,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戒備與驚惶,縮在身側的手攥緊了,比起方才展現出的怯懦無助,倒是多了幾分意思。
重黎瞧著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那個還想去信任旁人,還愿將自己的后背交付給曾經牽著他的手走過昆侖山長階的人的自己,就覺得十分好笑。
卻說不清到底是覺得這孩子天真,還是笑自己這么多年,居然還記著這么小的事。
“你問她,本尊沒興致管你。”他毫不猶豫地將這鍋甩給了云渺渺。
云渺渺惻惻地斜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別開了視線。
司湛便轉而看向她,一雙烏黑水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輕聲問:“你會么?”
她莫名感到一噎,看著這雙不曾沾染太多塵世雜亂的澄澈的眼,忽然對自己方才的話萌生一絲動搖。
總覺得……殘忍了些。
他若是聽到了,可怎么辦?
這擔憂她從未有過,可這孩子卻無端勾起了這般復雜的心緒。
這番話,她是不是在何處聽過,也說過?
“你會殺了我嗎?”司湛小心翼翼地去抓她的衣袖,目光凄惶不安,生怕她會說出令人失望的話,她的衣袖都被捏皺了。
沉默片刻,她忽地一笑,俯下身去,揉了揉他的腦袋。
她眼中盛著皎月般的清輝,如不經意的風,吹散了冬寒,喚得萬物歡喜。
重黎怎么都沒想過,她還會這樣對一個人笑。
“你不會變成妖怪的。”她其實已經看過他的傷,并無邪氣溢出,至少眼下瞧不出什么異樣,即便日后如何暫不可定論,她覺得也沒必要草木皆兵,弄得人心惶惶。
應燃的話沒有錯,但也不意味著這孩子就一定會化妖。
或許真的只是將話說重了,又或許,她只是覺得……這孩子不該被如此對待罷了。
重黎眉心一跳,狐疑地望著她:“你方才是這么個意思?”
云渺渺默然,司湛卻似是有些怕他,起身就往她懷里鉆。
重黎一陣無名火,想把人從她腰上撕下來:“臭小子你抱誰呢你!……”
哪成想剛伸出的手就被打了回來,他看著被拍紅的手背,怔忡地盯著她。
“行了。”云渺渺轉而看向自己腰間的孩子,溫聲道,“沒事,他就是看著兇了些,你不必怕。”
司湛縮在她身后,偷偷瞄著重黎,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他居然還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不嚇得他一哆嗦便不罷休似的。
但除此之外,倒也沒有真對他如何。
“你是從哪兒來的?爹娘在何處?”云渺渺問道。
從城外救下他到如今,居然只曉得他的名字。
他攥著她的衣袂,猶豫片刻,小聲嘀咕:“北若城……”
“北若城?”她愣了愣,“你一人逃出來的?”
雖說只有一日腳程,但以北若城如今的狀況,就連仙門中人都不敢輕易踏足。
“還有盈姑姑……”他說到這,眼登時紅了一圈兒,“姑姑讓我跑,不許回頭,我跑了很久……很久,后來就再也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四下忽地陷入沉默,如今朝云城附近形同地獄,那位姑姑的下場如何,不言而喻。
云渺渺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去里頭睡吧,好好歇一歇,都過去了。”
她牽著司湛去里屋,安置他水下,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歷經如此驚嚇,便是躺下了也在被窩里縮成一團。
云渺渺在床頭給他留了盞燈,才走到外頭。
重黎仍舊站在原處,面色微沉,目光復雜地望著她。
她還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
“怎么,有話說?”
他皺緊了眉,似乎在思慮著極為糾結的事。
猶豫再三,仍有些不可置信。
“……只是有些意外,你還會這樣說話。”
看到司湛,總會讓他想到當年的自己,可不同的是,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哄過他。
云渺渺疑惑地望著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這么說話很奇怪嗎?”
“嗯。”他篤定地點頭,微微歪了歪腦袋,“你哄他,對本尊倒是兇得很。”
“……”這是小孩子鬧脾氣嗎?
她頓了頓,回想方才,似乎是有些生硬了,但也稱不上“兇”吧?
遲疑半響,她嘆了口氣,將語氣放緩了些:“你想多了。”
她走到桌邊,開始收拾碗筷,微微垂著眸,燈火映照下,素凈而柔和。
他站在那,不知不覺看了很久。
他自個兒都說不清在氣什么,就是覺得心頭膈應得慌,就好像……好像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發現自己最寶貝的東西被人搶了。
即便那樣東西,他從未得到過。
曾求而不得,而今卻成了別人的囊中物,即便想問個清楚,求個明白,卻發現對著一個毫無記憶的人,居然不知從何說起。
許是他真的在那不知所謂地呆站了許久,忙于收拾的人終于放下了手中碗筷,側目望向他。
他站在柱子的陰影里,瞧著冷冷清清,孤孤單單,又帶著一絲謹慎和猶豫,像是個長滿了刺的困獸,不敢邁出一步。
于是,她先朝他走了過去,遲疑片刻,問他:“我方才真的很兇?”
他不置可否,抬起了被拍紅的手背給她看。
有那么一瞬間,她居然會覺得他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切切地等著一句心疼的話。
那手背的確被她拍出了個五指印,一時情急,她倒也不是故意使這么大勁兒的。
誠然這其中也有他自討沒趣的成分,但這個時候,總覺得道一句歉為好,她剛想開口,那只手卻并沒有真的停在她眼皮子下,而是繞過她身側,捉住了她的右手,將其托了起來。
她手指上有幾處燎泡和傷口,是方才燉湯時不小心濺到的,起初是疼得針扎似的,可這會兒已經好多了。
他頓時皺起了眉,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一旁,按到椅子上坐著:“你就不曉得疼?”
她愣了愣,道:“還好。”
還好?還好算怎么個回答?是疼還是不疼?
重黎一股子火涌了上來,轉身去柜子邊翻找,一通折騰,才找到一小罐能治燙傷的藥膏,快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而后,在她錯愕的注視下,氣勢洶洶地蹲在了她面前。
“手給本尊。”他攤開了掌心,見她這會兒居然還有所遲疑,也懶得再廢話,將她的手拉了過來。
不同于擺著一張臭臉的“兇惡”,手勁兒倒是拿捏準了。
云渺渺坐在那,難得有一回能低頭看他,堂堂一個魔尊,居然就這么干脆地半跪在她面前上藥,好像還挺稀罕的。
至少她從前沒敢想。
總覺得……他最近脾氣好了不少。
算起來,就是從天虞山出事后了,倒是她,最近似乎太不客氣了。
他沒怒上心頭一掌打死她,大概是看在一尸兩命的份上。
藥膏剛抹在手指上,難免有些疼,她稍稍往后縮了縮,忍住了。
“本尊不是想兇他……”他忽然開口,依舊低著頭糾結于她指縫間的一處水泡該如何包扎,垂著眸,睫毛很長,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其實很好看,“本尊就是——就是覺得,覺得有些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哪里不公平,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
時隔多年,還以為早就不在乎了,卻被一個毫無干系的孩子戳中了痛處,他才曉得,原來還會這般難受。
原來,他一直都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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