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目不斜視地揚長而去,順手抓住重黎的腕,將其一同帶走了。
身后傳來云夫人傷心欲絕的慟哭與云霆捶胸頓足的怒罵,隱約聽到了一句“不孝子”,云衡好像也在斥罵著什么,她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人人趨之若鶩的帝都名門。
走得遠了,重黎將她拉住,停了下來。
任誰都能覺察到,她方才走得有些著急,像是在刻意避開什么。
至于避著的人,顯而易見。
今日之前,他只當那云霆是凡間一個螻蟻之輩,并未放在眼里,可螻蟻,也有膈眼的時候。
“你方才那些話,都是真的?”
云渺渺陡然頓住,他本以為她這會兒定是心思百轉,待回過頭至少能瞧見她眼紅一下,哪成想那雙眼盯著他的時候,卻教他渾身一顫。
只聽她毫無征兆地來了句:“你到底是從何時認得我的?”
重黎:“……”
“我只記得你曾在我患病時救過我一回,可那時云霆早就——”
她頓了頓,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完后半句。
“他早就下葬了……”
重黎有些心虛,回想起那些年,他偷偷跑去白辛城,說來也不是心疼她,他那會兒還挺樂得看她到處吃虧的,命格差成那樣,好幾回差點淹死在結冰的河里,他為了“來年還能看到她的窩囊樣兒”,都給撈起來了。
她肯定是不記得的,這事兒他也壓根沒打算說。
“就——路過,對,本尊散步路過,瞧見幾回。”
“崇吾宮與白辛城相距千里,這步散得還挺遠。”
“本尊——本尊吃撐了想多走會兒你也管?”
看著他突然惱羞成怒,云渺渺嘆了口氣。
“罷了,也不重要……”
重黎眉心一跳。
誠然不愿這檔子事兒露餡兒,但她冷不丁這么一句,他心里居然又有點不痛快了。
她似有些疲倦,走進路邊的涼亭坐了下來,望著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若有所思。
不知何時,城中飄起了雪,陰沉了小半日的天兒,像是一層素紗,隨著白雪,落下迷蒙的霧氣。
很淡,還不如酒肆屋頂的炊煙。
整座帝都,像是忽然間靜了下來。
她伸出手,碰了下落在欄桿上的幾枚雪,又覺得冷,觸電似的縮了回來。
她今日披的白袍,繡著栩栩如生的玉蘭,不說話的時候,很是素凈溫雅,仿佛能將世間所有紛擾都拋諸腦后。
從前在昆侖山,其實他也時常瞧見她望著天地間某一處發呆,只是那會兒他覺得她壓根沒有情這種東西,無論看什么都一樣。
可偏偏,她在這時候笑了一下。
很淡的笑容,比雪還冷幾分。
“白辛城的冬天比這兒冷多了……或許也不是這樣,不過是那時挨了好幾日的餓,冬襖也都破爛了吧。”
她毫無預兆地說起了往事,與其說追憶,不如說僅僅是在提醒自己,原來還發生過這么多事。
“北海的水,生澀的野菜,用浮尸換來的熱饅頭,女扮男裝去員外家挨過打,也吃過雞腿兒……人居然還能這樣活下來,我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趴在欄桿上,呆呆地望著屋檐下的兩只麻雀,懶懶散散,也不動彈了,漫不經心地往下說。
“云渺渺真的死了,這話我其實沒騙他們,我已經死了兩回了,一回在育遺谷,一回在招搖山,你不記得,就算了……”
重黎覺得這話是在對他說的,不由得皺了皺眉。
育遺谷?招搖山?
說實話,他真想不起來了。
死了兩回這種事,更像是在說夢話。
“他們剛下葬的時候,我會坐在門前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反正誰也沒來,日子久了,我就不想等了——或許真像那些坊間童謠唱的,我就是個沒長心肝的孩子,他們走后,我也確實沒什么感覺……”
她托著腮,百無聊賴地歪了歪腦袋,似有些困惑。
“我不覺得一個人活下去有什么可怨懟的,被揍,被罵的時候,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可生氣的,我也覺得自己薄情寡義,像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倒也有個荒唐的想法——姑娘家都愛美,恨一個人的樣子,可太丑了……”
重黎猶豫再三,清了清嗓子,道:“或許是他們待你不好。”
連裝死,丟下女兒背井離鄉這等狠心事兒都能干出來,他這個做魔尊的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人心能狠到什么程度,能將另一個人的心傷到什么程度?
……倘若,她也像尋常姑娘一樣,怕是會氣到哭吧。
不知怎么的,他居然為她的“無情”感到一絲慶幸。
“收到他寫的請愿書時,其實我猜到是他了。”說到這,她頓了頓,“當年料理后事的人不多,要瞞天過海倒也不是什么難事,要瞞過一個小孩子就更容易了。”
“但那時我不生氣——事實上今日之前,我都不覺得有什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我這命格,他們那時若是帶上我,別說有今日位極人臣的家世,會不會出師未捷身先死都不一定,誰樂意冒這么大險啊……舍了一個命途多舛的女兒,換一生榮華,有點腦子的都能算清這筆賬!
“今日之前,包括踏入相府的時候,我一直覺得無論他們說什么,做什么,都過去了,身體發膚,我還了,這輩子不欠他們什么,我本以為什么感覺都不會有,他們用假死丟了我這個麻煩,我不也這么過來了?”
她戛然而止,原本搭在欄桿上的手在一點點收緊。
可今日,她看著貴為相府嫡公子的云衡,已然兩鬢生白的云霆和云夫人,聽到云霆對她說血濃于水,云夫人說要接她回家團圓,說會補償她,澄清當年的誤會,居然是因為她如今成了天虞山的掌門人,為了將她留在這帝都城,而放棄去北若城的念頭時——她突然就覺得一陣惡心。
比起得知當年的欺騙與拋棄,比起她承受的那些苦楚,她覺得今日聽到的,看到的更為誅心。
仿佛有什么,要炸開她的胸腔,燃起滔天的火,把這一切盡數吞沒。
“我今日才曉得,原來我會傷心的。”
她苦笑了一聲。
很輕,以至于重黎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原來,我還有心可以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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