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悲痛與無措的蘇綿錦整日都像是沒了魂兒,望著一處怔怔發呆,云渺渺的神識也因此從混沌中占得上風,然,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從這場幻夢中醒來,更無法回到那座廢墟中。
她無意窺探蘇綿錦的記憶,即便這女子極有可能便是令北若城覆滅的罪魁禍首,也依舊覺得這是十分失禮的。
但蘇綿錦似乎希望她看到這一切,才會將她拖入這些陳年過往的酸楚中,逼著她去見證人間的悲歡離合與發生在她身上的萬般罪孽。
“慕安他……立志要考取功名,做個為人敬佩的肱股之臣!
蘇綿錦的聲音就在她腦子里回響,明明是平淡到極點的陳述之言,卻像是有人握著一把刀子,整整齊齊地往她身上扎。
痛得像是被剖開了胸腔,挖出了心,掰開了,揉碎了,還要擰干每一滴血。
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殘忍。
她不由覺得,蘇綿錦大概是為了存心來折磨她的。
“他死的時候,是不是還盼著我救他……”
蘇綿錦笑著,卻又哭得撕心裂肺。
“他才十四歲,他一點也不臟……他還是干干凈凈的……是不是?”
云渺渺覺得這聲音冷得詭異,近乎瘋魔,似是自言自語,卻也像是……也像是在對她說。
與她無關的蘇慕安,這一刻仿佛真的成了刻在骨血里的親人,那排山倒海般的痛楚,一股腦兒地淹沒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要將她溺死在其中……
清脆的開鎖聲打斷了呆坐的蘇綿錦,也終讓她得以在識海深處緩一口氣。
牢門被打開,楚旻晗走了進來,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許久,嘆息著蹲下身望著她的眼睛:“蘇姑娘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蘇綿錦神色恍然地抿了抿唇,從他眼中看到了狼狽的自己,忽地笑了一下。
“仔細想來,殿下好像從未在奴家面前端起太子的架子。”
這一點,他就不像楚旻煜,方才聽他對著那些禁軍自稱“孤”,她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是將楚旻晗逗樂了。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說別的?”
她微微偏頭,望向腳邊潮濕的稻草:“殿下是來提審奴家的?”
仔細想想,楚旻煜救她離開蘇府的時候就告訴過她,她的身份是再不能見光的,一旦入獄,多半就再也出不來了。
她不是沒想過自己舍棄過往,有朝一日會不會被滿城通緝,會不會被抓住。
卻沒想過,入獄的罪名,竟會是這般……
楚旻晗神色凝重:“小錦兒,這次死的是朝廷重犯,圣旨已下,犯人必須活著上刑場問罪,今日這事……于刑部是奇恥大辱,父皇下令,內閣監察審理,命我……在旁看著。你當真,沒有什么話要同我說的?”
這話似是意有所指,但于蘇綿錦而言,此時又能說什么呢。
爭辯?
每一句話,都可能讓她的身份敗露于公堂。
又或是,他本就有意如此試探。
她能信他嗎?她敢信嗎?
她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會如此湊巧地在今日回城,為何偏偏是他帶著禁軍趕來!如今她連自己的親弟弟葬在哪里都不敢問!……除了沉默,她再沒有別的法子。
楚旻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背過身去。
“帶走。”
公堂之上,四方肅穆,蘇慕安的尸體就陳放在她面前,沒有洗去血跡,也沒有打理過儀容,甚至連一塊裹尸的白布都沒有蓋,一雙青白的眼,還帶著死前的震驚與絕望,像是正看著她。
她恍然時,似乎還能聽到他在喊她“姐姐”。
生離死別,原來是這樣的……
她挨了一頓鞭子,只因她不僅不肯開口回話,更藐視公堂,旁若無人地替尸體合上了雙眼。
那鞭子打得她皮開肉綻,她卻并不覺得有多疼,麻木地望著蘇慕安的尸體,卻道不出一句安息。
她無罪可認,也證明不了自己是被陷害的,更說不出自己從何而來,籍貫何處。
即便不是嚴刑逼供,于她而言,也與之無異。
而這些痛,云渺渺也一并感同身受。
只是她此時望著的并非蘇慕安,而是正襟危坐于上的主審,云霆。
時隔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他離開白辛城后,是如何“脫胎換骨”。
云夫人說,他們當年是想回來接她的。
哦,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么個“接”法兒。
便是屈身于蘇綿錦的身軀中,她都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倒不是多氣,只是忽然覺得……覺得有些好笑罷了。
這個時候,她應當還守在白辛城那座破屋前,傻傻地等吧。
無心薄情?
她的心被人丟在地上,踏得稀碎,都還沒縫起來呢,拿什么對別人講世故人情?
第一日,因蘇綿錦始終不肯開口,太子親臨,總不能屈打成招,故而并未審出什么,在人昏過去之前,便吩咐送回牢中了。
蘇綿錦身子骨一直不太好,養了幾年,今日這一打,幾乎去了她半條命。
她一聲不吭地倚著墻,目光呆滯。
楚旻晗踏入這間牢房時,她都沒有看他一眼。
“你們退下,孤有話對她說!
獄卒應聲退下,這間牢房遠離其他犯人,離水牢極近,有些冷,但頗為安靜,連他走動時衣擺晃動的聲音,都像是刺耳的撕扯。
他今日穿著太子朝服,衣冠楚楚地坐在公堂之上,這還是她頭一日見他穿的如此隆重,若不是跪在堂下,她或許還有興致夸他英姿神武,驚為天人。
呵。
他走到她面前,紆尊降貴地蹲了下來,鑲珠嵌玉的衣擺落在骯臟的地面上,瞧著有些可惜,他卻渾不在意似的,從懷里摸出了藥,拉起她的手。
她驚覺似的往后一縮,避了開來。
楚旻晗皺了皺眉:“那鞭子不干凈,得上藥!
見她不語,不由得怒上心頭。
“方才在公堂上,為何什么都不說?”
她哪怕爭辯一句,他都能為她說幾句,即便只是旁觀,他好歹是個太子,說話總有些分量。
“蘇綿錦你當真沒有話要對我說的嗎?”
他一字一頓,似是在暗示什么。
蘇綿錦搖了搖頭,只是平靜地問他:“慕……那具尸身,可有人下葬?”
楚旻晗面露不悅:“若沒人處置那具重犯的尸身,你打算就這么同我慪著氣?”
她漠然地望著牢門外,不置一詞。
沉默半響,他嘆了口氣,終是退讓了一步:“死的是即將問斬的重犯,明面上不能插手,我私下會讓應燃代為安置,但靈堂和立碑,是不可能的,待你離開這,我帶你去看。”
他一面說,一面挽起她的袖子,露出了鞭痕道道的胳膊,這次,她沒有躲開,看著他分外小心地給她清理傷口,上藥包扎。
似乎唯有這個時候,她才能什么都不想,僅僅看到他這個人。
“我還有機會離開這?”她無力地苦笑。
楚旻晗一僵,陷入了沉默。
她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平日里那么張揚的一個人,居然也有犯愁的時候。
“太子殿下。”她淡淡地開口,“您是幾時回城的?”
楚旻晗一怔,細細回想片刻,篤定道:“未時前后,應燃剛巧看了眼城門下的滴漏。”
聞言,她眸光忽暗,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低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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