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骨笛已毀,沉霜又驅散了城中邪氣,它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腿骨斷了,再站不起來,便倚在門邊,不知望著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雪夜,她悄悄從巷子溜回來時,在這扇門邊,像是在等著她的那抹身影。
那骨頭始終背對著她,不知在忙碌著什么,似乎有些著急,用只剩半截的手骨,努力地摸索著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后,想看看它究竟在做什么,若是還有什么遺愿,她想幫幫她。
可當她繞到它身后,透過泛黃的白骨,終于看清它在做的事時,卻似是被猝然而至的驚雷擊中,心口痛得像是被撕成了兩半,狠狠地揉碎了,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
破碎的手骨伶仃可憐地耷拉著,似乎風一吹,便會散成好幾瓣,可它偏偏要費盡全力,固執如斯地去握住掌心的一支小小煙火。
它腳邊還有好幾根,都是好些年前的做法了,僅僅能燃上片刻功夫,如夏花瞬逝,不過能吊在手里玩上一會兒,小孩子最是喜歡。
也是從前年節時,蓮娘會偷偷給她拿來的小玩意兒。
她一直以為是蓮娘買來的,一直沒有想過和晴茹有什么關系,畢竟她那時,可沒有對她表露過分毫的善意。
可今時今日,再看到這些小煙火,卻像是忽然解開了疑惑了多年的秘密,掀起了暴風驟雨般猛烈的悔意。
它沒有發現她,或者說,它早就看不見她了,自顧自地在地面上摸索了一會兒,撿起一截火折子,試著將其點燃。
可那火折早已被雨水浸透了,怎么可能點起火。
噗的一聲,她指尖凝起一簇燭豆大小的火焰,生怕驚擾了眼前的白骨似的,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替它點燃了手中的引線。
剎那間,火花四濺,輕煙翻卷,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那張沒有一絲皮肉的臉。
云渺渺覺得的心都快裂開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直到那殘渣墜落在地,它又開始摸索下一支,她終于忍不住握住了那雙冰冷的手骨,惶恐不安,卻又竭盡全力地,從肺腑間擠出了一聲溫柔輕喚。
“娘……”
重黎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屈膝跪地,是那么小心地,視若珍寶般捧著那雙手骨,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了。
他從未見過她露出這般神色,什么找不到就算了,不能因她一人而動搖,都是騙人的。
她哪里舍得下?
白骨聽不到她的聲音,卻還是微微地僵了僵,一雙黑漆漆的眼,悄無聲息地望著她。
“娘……”她又喚了一聲,與其說是在喊眼前五感皆無的白骨,不如說是為了當年的遺憾。
化成白骨的人安然地坐在那,從未得享天倫,死后亦不得安寧,唯有刻在骨子里,魂魄里的珍視,驅策著它擺拖邪術的控制,又護了她兩回。
身在風塵,心如明鏡。
雖未曾見過這個女子,重黎卻由衷地感到佩服。
他一拂袖,點點光塵卷地而起,在白骨四周緩緩凝聚。
云渺渺一怔,錯愕地看了他一眼。
“一種幻術罷了,能恢復片刻生前的模樣,但也僅僅只是幻影,不能說話,碰到的也還是白骨,你……將就一下吧。”他別開了臉。
她訝然地望著眼前的白骨,漸漸凝出晴茹的模樣,穿著生前最愛的衣裙,呆呆地望著她。
望著這張永不會再老去的臉,云渺渺不由得出了神。
可伸出手去,觸到的也的確還是冰冷堅硬的骨頭。
除了再看一看,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這幻術無法維持太久,化為白骨的人也不可能有所回應,云渺渺坐在她身旁,陪著她放完了最后一支煙火,就像一切幻夢終會醒,那光塵也漸漸散盡。
似是做完了世上最后一件事,煙火落地,白骨沉寂。
云渺渺還靜靜地坐在那,幾許沉默后,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那哭聲壓得很低,若不是巷中安靜,若不是四下無人,誰都不會聽見。
她壓抑著自己,頂著薄情寡義的罵名,一個人走了好久好久,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些年都那么后悔那么想讓晴茹聽到,她肯喊她一聲“娘”。
重黎僵在了那,印象中,似乎都沒見她為誰傷心過,更不必說哭成這樣,一時恍然,連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擺才好。
司湛哭的時候,他還說他沒出息,可她一哭,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淚,忽然抱著那具白骨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后,又停了下來,用發紅的雙眼望向他,聲音也有些嗡嗡的。
“您能不能一同來?”
重黎喉結滾動,吞咽了一下。
用這種眼神看著他,他可怎么拒絕?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穿過巷子,一路走到當初埋下晴茹的河堤。
楊柳樹下,她將白骨重新放回清理干凈的墳冢中,他想了想,也蹲下來幫她一起往坑里填土。
她頓了頓,沒有阻攔。
“我剛轉生到阿九身上時,還以為和在白辛城,招搖山一樣,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她將黃土一抔一抔地蓋在晴茹身上,眸中含著笑,很淡,卻是溫柔真切的。
“那樣也無所謂,橫豎都習慣了……蓮姨帶我去見她,我從來沒見過那么高傲的女子,無論說什么,都不容置否,不僅如此,還尤為喜歡找我的麻煩,上茶時發出了聲音不行,不會寫字也不行……”
“您不是問過我,如何看待這人間嗎?”
她冷笑了一聲。
“這人間有那么多入不得眼,見不得光的腌臜,有時想想都覺得惡心得吃不下飯。您想必也沒少見人情冷暖吧,人心狠起來,沒什么舍不得,換了從前的我,定然是不會接天虞山的擔子的……”
“不過我也算不上什么好東西,所幸還剩了點自知之明,沒這個臉去要求更多,拯救蒼生這等事,更是沒想過。”
她忽然彎了彎嘴角,反復從晦暗的深淵中,捉住了陡然的一道曦光,蕩開難能可貴的溫軟。
“可即便是我這樣薄情寡義的小雜種,曾經也有一個人,拿命換我自由,護我長大……想要做我的娘親。”
仿佛有一雙利爪,攫住了她的心,將它扯了出來,疼到快不能呼吸。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她攥著掌心的一截指骨,眼淚無聲地,卻是接連不斷地往下掉。
心非鐵鑄,怎么會毫無觸動。
若沒有晴茹,若沒有這么一個把心剖給她,傻到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她的人,她怎么有心去心懷眾生,如何會信人世還沒有無可救藥……
她從晴茹那兒,得到了一顆眷戀人間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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