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倒春寒,昆侖又下起了雪。
印象中,這座山脈一年到頭,大半年都是冰雪封山的。
魔界極少有雨雪,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這樣干凈的雪了。
他緩緩撫上心口的疤痕,仍有些遲疑。
昆侖高聳入云,下雪時愈冷,猶記得從前每到下雪他都得在屋里點上好幾個爐子方能抵御這寒氣,許是這些年道行漸長,如今便是坐在風雪里,也并未覺得有何不適。
似乎什么都在變,說什么“初心不改”,都是用來騙人騙自己的蠢話。
誠然他大可以“不識時務”,就逮著這時候回去,管她二人說了什么,找點不痛快以報昨日之“恨”也是好的。
但望著這雪,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晚的夢。
雖覺甚是荒唐,卻仍舊怔忡良久,終還是沒有那么做。
他在山中晃蕩了幾個時辰,估摸著天大的事兒也該說完了,才慢慢往云渺宮走。
風雪初停,云上天光絮絮而落,照在陳舊的石階上。
那些斑駁的痕跡,總能勾起許多往事回憶。
他記得初至昆侖,好像也是這般,剛下過一場雪,草木濕漉,風中透著未散的寒氣。
那會兒他是怎么爬過這么長的石階的……
已經想不起了。
年歲甚遠,倒像是上輩子的事。
步入云渺宮,殿中空無一人。
孟逢君應是走了,但云渺渺人呢?
他狐疑地四處尋了一圈,天幕漸暗之時,終于在另一座山頭找到了人。
她靜靜地坐在崖邊的巖石上,三層皂紗裹著瘦小的身軀,隨風獵獵翻飛。
熾烈得像是隨時會燒起來的熾烈霞光照在她身上,在她發梢抹了一層迷蒙的淺金色,模糊了本就單薄的輪廓,格外不真實。
她似是已經在那坐了很久,不知是壓根沒留意到身后的腳步聲,亦或是,有意置之不理。
事實上無論哪一種,重黎都已經走到她背后了。
步清風同他說的“好好談談”,他大概曉得是個什么意思,但說到底怎么開這個口于他而言才是最尷尬的。
本以為在她旁邊站一會兒,等她先開個口,甭管是“嗯”還是“啊”都無所謂,他能接上話就完事兒。
但她始終不言不語,坐在那不知看著什么。
那雙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靜得像凍住的湖水,多了幾分莊重之色,凝望山河與霞光,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這是跟孟逢君說了什么?想得這般入神?
他終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肩。
“起來。”
沉默幾許,他清了清嗓子。
“回去吃晚飯。”
云渺渺終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眼底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黯然,旋即恢復如常。
她淡然地起身,理了理衣裳。
“嗯,回吧。”
回云渺宮的路并不長,她走得比平日慢了許多,依舊沉默寡言,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將重黎醞釀了好久的幾分興致都給澆滅了。
“云渺渺,你這有意思嗎?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本尊能打死你怎么的?”
在風雪中涼下去的怒火再度涌了上來,他一把將人拽住,劈頭質問。
這都多少天了,當他脾氣很好?
都跟她說了有什么不滿就講出來,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每日瞎琢磨她的心思看著很有趣嗎?
云渺渺被他拽得險些栽進他懷里,下意識地先退了兩步,看了眼腕上的手,平靜地將其推開。
“沒事。”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重黎憋著火追上,口中不服氣地嘀咕。
“什么臭毛病……”
回到云渺宮中,天已經暗下來了,空蕩蕩的宮殿寒氣逼人。
重黎罵罵咧咧地去把爐子點上,回頭卻見云渺渺一直站在龕臺前,注視著七零八落的天一鏡,絲毫沒有要過來烤火的打算。
重黎瞧了瞧日晷,都過了山中眾人吃晚飯的時辰了,便是去廚房,估摸著也都是些殘羹剩飯。
他看了看云渺渺尚且平坦的小腹,懶得再揣測她的想法,一把將人拉了走。
云渺渺怔忡地跟著他到了廚房,被他按在椅子上。
“本尊不管你又發什么瘋,懷了身子就準時準點兒地吃飯!”
說罷,他便脫了外袍,去灶臺旁忙活了。
所幸簍子里還有些菜和魚肉,姑且能熬一鍋湯。
他這口氣還沒咽下去,切起菜來剁得那砧板邦邦響,這頭的動靜都震天了,回頭一瞄,云渺渺還是靜靜地坐在那。
之前還會好奇地湊過來看看聞聞,今日眼里都沒了神光,蔫頭耷腦的不知在想什么,地上一條裂縫都能看上許久,不曉得的還以為元神出竅了。
魚湯終于熬好了端過來,奶白的湯汁瞧著甚是誘人。
他招呼了一聲,她倒還有點反應,起身坐了過來。
眼前的湯飄著翠綠的蔥花,魚肉鮮嫩,她拿起勺子攪動了兩下,遲遲沒有入口。
“你不是還在氣頭上嗎?”
沉默幾許。
“怎么還有興致做飯?”
重黎瞥了她一眼,不以為然:“本尊生不生氣,跟你吃不吃飯有關系嗎?你要是老老實實呆在云渺宮把飯吃了,本尊何必如此麻煩?”
“麻煩啊……”她低聲嘆了口氣,“是了,還有什么比這更麻煩的……”
重黎以為她說的是下廚,嗤笑一聲:“你少碰那些油鹽醬醋,鍋碗瓢盆,能少很多麻煩。”
她淡淡一笑,啜了口湯。
她平日里總惦念著殿中還沒看完的卷宗和書信,吃個飯都不安生,但今日好像尤其有耐心,一勺湯都細細地品。
這屋里一時間只剩下瓷勺碰撞碗壁的聲響,太過安靜,反倒教人不大習慣。
“今日……孟逢君來過了?”
他忽然抬起了眼。
“同你說了什么?是昆侖山,還是山下又出事了?”
云渺渺驀然一頓,猶豫須臾,道:“沒什么要緊的,一切如常。”
“無盡和玄武那邊仍沒有消息?”他將信將疑地打量著她。
“沒有。”她始終淡然以對,“都很好,沒什么需要你擔心的。”
前一句還順耳,后一句便像是夾了根冷漠的刺兒,膈得重黎到了嘴邊的湯都沒咽下去。
不等他回過神來,她便霍然起身,將自個兒的碗收拾了。
“你吃吧,我沒什么胃口。”
說罷,人已經走出了屋。
重黎被嗆得一頭霧水,看著面前的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方才,他是不是應當生氣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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