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出玄武之名后,眼前的少年臉色頓然白了幾分。
此為何意,不言而喻。
“看來小殿下是知道的!
她看著陷入震驚的敖洵,似是終于想通了什么,忽地笑了一聲。
“千年難遇的青龍,怪不得……”
如從一來,很多事便順理成章了。
敖廣和敖孿自是聽聞過四靈名諱的,卻不曾想到多年以來只在暗中替敖洵的病奔波之人,會是本應早已在不周山散靈的一位神尊。
“洵兒,這可是真的?”敖廣神色凝重地詢問。
他素來疼愛這個體弱多病的孫兒,平日里也舍不得說句重話。
可看看如今的人間,被糟踐成了什么樣子,若鏡鸞所言是真,此事非同小可。
敖洵額上滲出了冷汗,幾度欲言又止,終還是開了口:“……他是叫執明,但!……但會不會只是湊巧?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上神的名諱!……執明他,他同我結交多年,一直為我的病勞心費神,學識更是博通古今,他……”
他急切地吸氣,似是有一肚子的辯解堵在了喉間,最終化為嘶啞而無力的聲音。
“他……待孫兒很好!
所以就算他來歷不明,就算也對他的去向起過疑心,可每回相見,便覺得都不重要了。
這世上,還有這么一個明明非親非故,卻愿為他掏心掏肺的人,光是想想都覺得三生有幸。
“小殿下可有離開東海,到別處看看?”
鏡鸞平靜地凝視著他,并無責備之意,只是單純而殘忍地陳述著所見的事實。
“如今的人間,較之地獄不遑多讓,天虞山已毀,各仙山仙府傾全力,能救下的人,也僅僅十之有一,活下來的人,也大多妻離子散,家不成家,小殿下口中待你很好的那個人,可有對別人也真心以待?退一步說,小殿下真的了解此人嗎?”
敖洵一僵。
細想來,結交多年,的確只知其名。
他因體弱長居東海境內,去得最遠的地方便是東海邊緣的一處灘涂。
也是在那,他遇到了執明。
那時的執明還不太愛說話,一人坐在礁石上望著西斜的太陽,從霞輝滿天到銀河高懸。
不知怎么的,他竟也這么跟著他看了許久。
“眼下時辰還早,東海之濱亦有受難之處,龍王和五太子殿下想必都曉得,也帶小殿下去看看罷!辩R鸞忽然道。
“這……”敖廣看了孫兒一眼,陷入踟躕,“上君,洵兒體弱,這種事倒也無需……”
“我去!卑戒o了拳,“身為東海龍族,卻如坐井之蛙,所見只汪洋,所聞只道聽,與茍延殘喘何異?如此不明不白地活著,我寧可死了!
“洵兒……”敖孿猶豫再三,轉而看向敖廣,“父王,既然洵兒的病已有所好轉,便由兒臣帶他出去見見世面吧,龍族子嗣,確不應活得如此逼仄。”
聞言,敖廣嘆了口氣,終是松了口:“罷了,帶出去看看也好,外頭什么樣子,他也該去看看了。你同上君前去,莫要走得太遠,東海附近的幾座城轉一圈,該看的不該看的,便也都清楚了……”
他擺了擺手,轉身朝鏡鸞一揖:“有勞上君照看一下洵兒,小神感激不盡!
“龍王客氣。”鏡鸞微微一笑。
二人帶著敖洵離開龍宮,前往東海濱岸。
除去之前那回,這是敖洵頭一次厲害東海海域,望著愈發遙遠的海面,倒有些恍惚之感。
東海自古繁盛,海邊漁村連著山寨,民居如蟻,翻過一座山,便可見巍巍城池,屋舍相接。
這個時辰,本該是熱鬧至極的早市,但目之所及,卻無人跡。
唯有晨霧縹緲,隨風緩緩。
飛絮迎面,不摻一絲人間煙火,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冰窟。
到了此處,敖孿仍有些猶豫。
他顯然是來過這座城的,正因如此,才不愿讓身孱體弱的敖洵涉足。
鏡鸞帶著敖洵落在城樓之上,城中濃霧靡靡,如河流涓涓,漫過屋檐,滲出一股子血腥味兒,下頭的景象,尚看不清。
但如此詭譎的死寂,已令人背脊發涼,心生毛意。
敖洵喉結滾動,抑住陣陣卷涌而起的恐懼,霧下藏著什么,他已隱隱有所覺察,只是未曾親眼看到之前,仍不愿深究。
心頭仿佛懸著一塊巨石,石面上布滿尖銳的刺。
一旦揭開了溫柔的表象,里頭就只剩下血肉模糊的真相。
那個坐在海岸邊,靜靜望著月亮的人,就再回不來了。
“洵兒,當真要看嗎?”
敖孿看著他冷汗涔涔的樣子,心生不忍。
對于被困在東海數百年的敖洵而言,遇見跟自己相投的人,屬實不易。
只是運氣差了些,這人偏偏是墮魔的玄武上神。
“世上之人千萬,有資格與你結交的也不止這一個……”
“他不一樣。”敖洵咬咬牙,心一橫,召來狂風將霧靄驅散。
城池漸漸露出被掩藏多日的真容,被霧氣藏起的濃郁血腥味也在倏忽間彌漫。
鋪天蓋地的陰氣混雜著腐肉的氣味,展現在他面前的,是無數斷肢殘顱。
從王孫貴胄,到販夫走卒。
從三歲孩童,到傴僂老朽。
無一全尸。
被扯裂的骨肉泡在久久無法干涸的血泊里,死不瞑目的蒼白面容擠在街頭巷角,繁華熱鬧的城池在這個清晨,被剝下了遮掩的表象,終成了世人口中的亂葬崗。
風蕭蕭,如鬼夜哭。
城下百年的桃樹一夜枯死,肅殺之氣,如風中刀刃。
仿佛跌入無盡深淵,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此處又是哪座地獄。
不可名狀的惡心與痛苦似是將心連著肋骨一齊剖出,頭皮發麻,手腳止不住地發顫。
敖洵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終是忍不住背過身去,扶著城磚劇烈地嘔吐。
敖孿心頭一緊,正欲上前,身旁的人卻先一步走了過去,扣住敖洵的腕。
“小殿下元神未滿,仙骨不齊,故而體弱,這樣的場景,到底是刺激了些……回吧。”
話音未落,手卻被反扣住。
敖洵艱難地直起背,朝城墻邊邁了一步,固執地再朝城下看去,無論那些血肉如何令人發指,也絕不肯再移開視線。
東海的云升月落,千百年的平和歲月仿佛也在這一刻,被殘酷的厲鞭笞成了一地齏粉,落在那些血肉間,像個荒唐的笑話。
他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灑滿月華的銀沙之上,他同執明暢談山河壯闊。
他同他說,待治好了病,定帶他云游四海,看遍八荒風景。
可這是什么……這些又算什么!
他的臉色因困惑與憤怒而漲紅,看著手里的藥,也像是抓著什么惡心至極的東西。
“這些……都是執明所為嗎?我的藥……是用這些人的血做的?”
他聲音嘶啞,幾乎哽咽。
“拿來做藥引的血,應當不是尋常凡人的,但玄武上神助紂為虐,與至邪狼狽為奸,視人命如草芥,置蒼生于絕境,將人化為妖獸,已成世間大禍,我奉主上之命前來,正是為了請東海出兵相援昆侖,也望小殿下回頭是岸!
“回頭是岸……”敖洵搖搖欲墜地撐著身子,眸光如刃。
此情此景,確做不得假。
可回頭……是要他與執明斷了往來的意思嗎?
昆侖山……
如今只能從古籍中窺見其幾分巍麗的地方,無數仙靈向往之地,若是也成了這副模樣,這世間,怕是也完了。
“上君,我想隨您同去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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