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點沒料到出拳之人,只來得及將余鳶推開,自己猝不及防竟被打得跌坐在地,一時愕然,衣領又被提了起來。
長瀲的臉一片煞白,雙目卻如充血般赤紅,滿盈著憤恨的淚,氣勁之大,像是要將他活活勒死在這!
“她舍下你?她不救你?她無情無心?重黎,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還算個人嗎!畜生!!”長瀲慘白著臉,眸光卻如銳利的鷹隼,要用利爪撕開他的胸膛,看看里頭流的可是冰冷的血。
自昆侖同門以來,無論這些年做過多少齷齪事,重黎都未曾見他如此生氣過。
仿佛要將滔天的怒火一股腦兒地全澆在他身上,燒盡他每一寸骨頭才罷休。
拖著剛從生死間回轉過來的,幾乎不剩什么法力的殘軀,要同他來拼命。
如此自不量力的舉動,被他做出來,是如此的氣急敗壞,深仇大恨。
余鳶來拉,被他直接掀翻在地。
重黎本還顧忌他大病初愈,不曾如何,可他對余鳶動手,他自是忍不了的。
聚氣一掌,將他拍開。
這次醒來,長瀲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何況還勉強召來泰逢,破了那妖鏡,如何抵抗得了,當場被推了出去。
鏡鸞和長琴等人忙過去扶他,楚司湛雙目通紅,望見重黎轉而去攙摔倒的余鳶,少年稚嫩的面龐又白了幾分。
重黎甚是不悅,總覺得這群人今日抽了風。
誠然平日就瞧他不順眼,動手也是常有的事,可這回簡直莫名其妙,好像憑白拿了個罪名往他頭上安,實在不講理。
眾人圍著長瀲,任誰都一副不待見他的冷漠嘴臉,只有長瀲,氣得渾身發抖。
他還是頭一回見這個素來清心寡欲的師兄這般失去理智的樣子,覺得古怪之余,也懶得同他爭吵,轉而看向楚司湛。
“她人在哪?云渺宮是嗎?你們既然不想看見本尊,本尊去看一眼就走,橫豎這昆侖山有我沒我都一樣……”
四下沉寂著,楚司湛終于邁開了一步,緩慢而沉穩地走到他跟前,先看了余鳶一眼,她握著重黎的手,似是想讓他走。
忽地一聲冷笑,重黎愣了愣,眼前的少年抬起了通紅的眼,眸中寒光陣陣,露出一抹殘忍來。
“既然都來了,看一眼就走算什么?”
他的聲音在發抖,當四下都屏息不語的時候,哽咽聲尤為清晰。
重黎不太明白,他哭什么。
昆侖都贏了,他還哭什么?
楚司湛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一拳一拳砸在他身上。
明明不痛不癢,卻莫名沉重。
他隱忍著,卻快要忍不住了,那雙泛著淚的眼惱恨地盯著他。
重黎更覺莫名其妙,但他再混賬也不至于對一個沒有法力的少年如何,于是就這么站著,看著他出拳,明明是自己挨著打,哭得最慘的居然是下手的人。
眼淚一旦落下,便再止不住了。
越是打,他哭得越是兇,最后竟成了近乎嚎啕的悲泣。
身后的人都沉默了,這哭聲響徹半山。
若換做平日,重黎定要好好教教他什么叫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此時此刻,他卻是僵住了。
蒼青的天如一塊巨大的,朦朧的紗,罩住了昆侖。
天光薄涼,他才發覺四周的靈氣少得可憐,且很難聚集。
像是耗竭了地脈,散去了生靈,曾經的三危山。
余鳶終還是放開了手,嘆了口氣,別開視線。
天地間風聲惶惶,如有無形的重擔緩緩壓下。
潁川和蒔蘿隨后而至,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踏入昆侖的一瞬,蒔蘿便察覺到了什么,可一路的心驚肉跳都哽在了喉頭,不知如何開這口。
等到眼前的少年終于揮不動拳頭了,哭聲漸偃,將額頭抵在了他胸口。
像一記沉悶的重錘。
他哽著聲,終于撕開了這層藹藹霧紗。
“師叔祖,師父她不在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重黎不由怔住,好半天沒轉過這個彎。
“……什么?”
四下靜得可怕,只剩下楚司湛支離破碎的哭聲,整座昆侖山仿佛都一點點黯淡了下來。
他聽著那哭聲,心如亂麻,想伸手抓住什么,卻看著眼前的人抓著他的衣袂,緩慢而無力地跪了下去。
楚司湛抬起手,將一枚灰暗的鱗片捧到他面前給他看。
鱗片散去了所有光華,在轉瞬間碎成了好幾瓣。
纖弱,刺眼。
不知從何而起的寒,從腳底漫至天靈,要將他凍成冰。
他感到自己的心口在劇烈地跳動,血液逆流,沖昏了他的腦子。
顧不得會不會弄斷楚司湛的胳膊,他緊緊扣住了那手腕,渾渾噩噩地問。
“你再說一遍,誰不在了……”
楚司湛像是感覺不到疼,恨與怨,怒與悲不斷地在眼底交織,無力反抗,卻還是呲著牙狠狠咬住了他的血肉。
重黎沒了耐心,把人丟給長琴,大步走到鏡鸞面前,渾身發僵,卻還是艱難地伸出了手,揪住了她的衣領。
“……你說,誰不在了?”
發抖的聲音,迫切地等一句答復。
等了很久很久,鏡鸞都沒有還手的意思,只是冷漠地,失望透頂地看著他。
“我問你她人呢!!”重黎歇斯底里地吼著,等著她的答復,卻又怕聽到她的答復。
鏡鸞目光如冰,一字一頓地反問。
“你還有臉找她?”
“我本以為你回來,還能說幾句人話,人都沒了,你還罵她無情,她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不,她再沒有什么在天之靈了,不在了的意思是,這世上,已經不會再有了……”
“什么意思……”重黎面色陰鷙,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只是聽不懂,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什么叫沒了?
什么叫不會再有了?
昆侖不是贏了……她不是贏了嗎!!
這么多人都還活著,什么叫她沒了!
誰沒了!!
……若是,若是傷得太重,再換一副軀殼就是了,酆都的主君都在這,起死回生有什么難的?
白辛城,招搖山,北若城……對,她又不是第一次還魂了。
為何都要露出這樣的神情?
為何都不說話!
為何要這么看著他!!
似是看穿了他所想,鏡鸞眼中涌起深惡痛絕的惡寒。
“你以為她是怎么贏的……拖著一副命不久矣,只有那點微薄法力的身軀你覺得她要怎么贏這一仗!!”
如當頭棒喝,驚得重黎一時無言以對。
又或者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面對。
他離開昆侖之前,也曾發覺她的種種古怪。
突然間的失明,一日日的嗜睡,最后那晚她看他的眼神……
“你是不是以為她不記得你?”鏡鸞的笑極度地殘忍,明明也紅了眼,卻還要讓他多嘗一口這錐心的痛,“她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為什么非趕你走……重黎,你摸摸你自己的心!你知不知道!”
“不……”
于極北之地便埋下的猜測在兇悍地掙扎,真相幾欲破土,化為荊棘,狠狠地扎在他的血肉里。
他不敢看。
鏡鸞紅著眼,終是落下了淚:“她用斛朱草入藥,瞞下了自己的狀況,我留在她身上的護持整整三道護持齊碎!你可知長瀲抱著她的時候,她是什么樣子?你可有看到那座高臺上的血跡?”
“那是她的!是她全身的血!她拿命守住了昆侖……你算什么東西?怎么值得她頂著血咒,魂飛魄散護你至此!”
“不是這樣……”他不信,他不信!
怎么會魂飛魄散!
她的魂魄是他闖十八層地獄,一點一點拼好的!
不會散……怎么可能會散!
鏡鸞凝視著他的眼睛,字字誅心,句句泣血,如利爪攫住了他的心臟,將皮肉骨血,五臟六腑都擰在了一起。
“她待你那么好,何曾虧欠于你,她是個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嗎?她從收你為徒的那日,就沒有安心合過眼,你以為昆侖是那么好進的地方?九川妖族叛亂,屠殺人族,犯下滔天罪業,你以為是她不容九川?”
“司掌六界的是四靈嗎?是她要誅你滿門嗎?若是如此,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她在父神面前立重誓,才保你進了云渺宮的大門!才有那么多年安生日子讓你長大成人!你呢?你是怎么回報她的?”
“你闖過多少禍,自己還數的清嗎?真以為在云渺宮外跪幾個時辰便能抵了?酆都的天裂是誰去補上的,問天臺的雷是誰去受的?幾句責罵算個屁!!”
“你就曉得怨她,恨她,覺得她看不上你。是她看不上你嗎?昆侖山上上下下,誰都看不上你這個孽障只有她……只有她覺得你好,覺得你還能向善……可你當她是什么?”
她笑著,面目可憎。
“你不是恨她在蒼梧淵不救你嗎?你問問司幽啊,問問她當初是怎么把你從蒼梧淵的尸山血海里背出來的!那一戰誰落得好,誰真的贏了?她渾身都是傷,靈氣耗竭,連劍都拿不起來了,還一個人去找你……”
“你自己傷成什么樣不清楚嗎?以為光憑余鳶的內丹就能救回你這條命?她還剩下什么……”
“不會的……”他因極度的驚駭而拼命想否認,卻攔不住鏡鸞恨極的嘶吼。
“她把什么給你了你知道嗎?……她不讓司幽說,但你這么多年就一點都沒懷疑過?重黎,重黎啊……你不是要去看她嗎?你去,去啊!……去看看她是怎樣無情無心看看她的心到底在哪!!”
“不可能!!”重黎怒吼著反駁,卻是無助到哽了聲,“蒼梧淵……我明明,明明看到她走了!”
他發了瘋般張看著四周,抓住司幽,抓住長瀲,甚至是孟逢君和步清風,迫切地想讓他們說一句“都是假的”。
可所有人都沉默著,楚司湛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膝哭得悲痛欲絕。
沒有一句否認。
鏡鸞笑得凄冷:“是,神族沒有情根,四靈誕生之初,獨獨朱雀沒有長心,她的心是為蒼生而存的,是無私且公正的,或者說……那根本不算是一顆心。”
“你不是處心積慮想得到嗎?找了這么多年,怎么就沒往自個兒身上想想呢?”
她的主上是何等心思縝密的神靈,這么多年都不曾透露半句。
直到她死后,從那空空如也的冰冷胸膛里探出些殘痕,才終于得到了答案。
殘忍至極,卻又理所當然。
“長生之血,就是朱雀的心。”
她抬起眼,淚水氤氳,沉在眼底的水色卻結成了冰,如毒蔓朝他爬去。
“重黎,她死了。”
短如剎那,卻似火灼,狠狠地刺痛了他。
他想退,卻不知還能退到哪里去。
延綿百里的昆侖山,亙古長流的赤水岸,冥冥混沌似從未開,囫圇成了一團迷蒙。
阻住了他的雙眼,他的骨血,只剩下耳朵還聽得尤為清晰。
平靜如一汪死水,含著殘忍的笑,死灰般地冷。
“魂飛魄散,再無生機,你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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