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他還是那個滿心忐忑的少年時,她把他帶到了這,說,從今往后,昆侖就是你的家了。
我是你師尊,你若是喜歡,將我當(dāng)做親人也無妨。
他忘了啊。
她也曾說過這樣溫柔的話,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哽著聲,顫抖地望著她的臉:“是你來救我的是嗎……”
無人應(yīng)聲。
“蒼梧淵,我以為你走了,可你回頭來找我了是不是……”他眼眶發(fā)紅,緊緊攥著她的衣袂,像極了當(dāng)年啟蒙初學(xué),什么都不懂的他只能抓著她的袖子,聽她說什么,便是什么,“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將我從尸堆里背出來的人不是余鳶,是你,我不信……我要聽你說。”
“你睜開眼,看著我說,只要你說一句是,無論從前發(fā)生過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跟你認(rèn)錯,你要罰,要罵,還是要我滾都隨你只要你開口,好不好……”
他顫抖著,面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懷里的人眉宇冰冷,絕情地合著眼,好像這些年她從不曾在世上走過,也不曾記恨他這些年都不肯認(rèn)她這個師尊。
她死,便死得干脆。
連一句道別都不讓人說。
連最后一眼,都不讓他看。
憑著這副殘軀,救下那么多人,她問心無愧了,他是如何想的,乃至鏡鸞他們是如何想的,都無所謂了似的。
她做完了自己愿做的事,可活著的人呢?
他呢?
他恨了她這么多年,忽然有人告訴他,是他錯了。
是他對不起她,是他虧欠了她。
蒼梧淵之戰(zhàn),她也遍體鱗傷,甚至無法靠自己回到昆侖。
是她找到了他,把世人渴求的長生之血把她的心剖給了他,才救回了他的命。
他這些年不再畏寒,能用九天玄火,全是因?yàn)檫@顆心。
他要怎么辦呢……
他對她說的那些錐心刺骨的話,又該找誰去懺悔?
庭前雪猶在,不染已澀白。
曾以為會恨一輩子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了。
這些年的怨,惱,痛,傷,都化成了厚厚的痂,他怨恨,他在乎,無時無刻地念著,把她揉在了骨血里,千年萬載,早就生了根。
多少夜里的噩夢纏身,慟哭不已,大夢將醒,卻告訴他一切都是誤會。
她不在了。
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回來礙他的眼了。
他怎么辦呢?
這么活著的他,要怎么面對這道被狠狠揭開,只剩下一片空洞模糊的舊怨?
他上哪兒,找他的師尊。
他的神明。
像是從久遠(yuǎn)的夢魘中驚醒,又跌入一片冰冷的湖沼。
空蕩蕩的云渺宮,還回蕩著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輕笑。
有鏡鸞,有長瀲,有東華上神和庚辛上神,陵光靜坐在案邊,眉宇清冷干凈,如山尖一抹素雪,恬淡從容。
只有他,只有他隔著層層水霧。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那。
卻說不出為何。
像是從噩夢中驚醒,身邊空無一人,天地間煢煢孑立唯他一人。
誰都不要他了。
他陷在阿諛奉承的泥淖里,看不到一個真心的笑,也想不起任何一張臉。
于是猝然奔出,想要找到那個說帶他回家的人,再來牽他的手。
可是低下頭,掌心空空蕩蕩。
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了。
他的怨,他的恨,都成了荒唐的笑話,飄散在寂靜里,連灰都稱不上。
猝不及防的痛,也如驚醒,快要炸裂的胸腔,無數(shù)悲哀在攪動。
五千年前的,如今的,都混在了一起。
他分不清了。
窗外的月不知何時升了起來,他原來已坐了許久。
比沉霜更冷的月華透過窗紗,落在宮殿一角,撒了一地慘淡的白,像是湍急歲月里,誰留下的憾,終無人拾起。
哽在喉間的酸澀終于崩裂,他抱著懷里的人,強(qiáng)抑太久,已經(jīng)發(fā)不出哭聲。
只剩眼淚從眥目欲裂的眼眶里滾滾而落,笑聲與怒罵聲猶如昨日,天地浩渺。
那句“喜愛”就像山風(fēng)吹散千萬年的濃云,月光灑在故人冷窗上,浸透了傷痕累累的胸膛,滿腔赤誠都化成了水。
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而挫骨揚(yáng)灰的,從來只有一人罷了。
……
呆坐到半夜,他終還是將懷中人輕輕放回了冰棺里。
沉霜化成的棺槨很好,就算沒了魂魄,也能保尸身在下葬前不腐。
還記得她死在不周山的時候,潁川就同他說過,四靈降世時,便曉得自己終將為蒼生而死。
旁人有沒有后悔他不知,但陵光從來沒有。
她自己選的路,自己愿做的事,披荊斬棘也會去做。
細(xì)想來,她就從來不是個聽得進(jìn)勸的人。
一意孤行,固執(zhí)得像塊木頭。
如司幽所言,即便遭了重創(chuàng),無盡和玄武仍活著,這一仗雖保住了昆侖,但仙門這邊也損傷慘重。
東海援兵折損過半,司幽和鏡鸞也負(fù)了傷,沒能救回陸君陳,甚至連敖洵都被玄武劫走了。
他們沒得到長生之血,必會卷土重來。
到了那時,有誰能抵御?
她拿命救下的人,還有誰能護(hù)……
他步步后退,攥著那枚瑤碧石渾渾噩噩地離開云渺宮,天高月遠(yuǎn),山路崎嶇,不知去往何處,只跌跌撞撞地往前。
昆侖山每一寸土地都有她行過的身影,不容褻瀆的神祗,也曾屈尊俯身,背起爬不動長階的他,一步步地走上主峰。
他一直都忘了,那個被他認(rèn)為是世上最無情無義的上神,也曾是教他識字練劍,觀星卜兇吉的人。
她也曾笑過的……
云渺宮前,是他親手折斷了璞玉劍。
魔界大門前,是他打翻了她的生辰禮。
他罵她惺惺作態(tài),還打了她三鞭。
而她呢?
她那時又做了什么?
淡黃的桂花糕滾了一地,把拋在腦后好多年的記憶一并扯了出來。
她躬下身去,把每一塊點(diǎn)心上的塵土輕輕拍去,溫柔得不像她。
她那么安靜,沒有對他發(fā)火,也沒有斥責(zé)他的不敬。
只是在他背過身去之后,收拾好所有的殘?jiān)瑢⑺鼈兌己煤玫厥栈鼐碌氖澈欣铮x開了。
那盒桂花糕后來怎么樣了,他不知道。
想著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多半也就是讓下頭的人去買了些點(diǎn)心送來,他是喜歡桂花糕,但那時卻只覺得惡心,更像是在羞辱他。
可他后悔了。
他應(yīng)當(dāng)嘗嘗她送來的桂花糕,哪怕只是一口,如今想起的時候還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低頭瞥見手腕上漆黑的無愧,逃也似的將其摘下。
墨鐲斑斑駁駁,累月經(jīng)年,已經(jīng)有了舊意。
不像陵光的不染,藤如其主,從未蒙塵。
他想著,他就是拿這無愧,打了她三鞭,便忽然燙手一般往后退去。
無愧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狼狽地滾落在石階下。
他倉皇地轉(zhuǎn)身,在漆夜里奔逃,可手里的瑤碧石卻愈發(fā)滾燙。
石頭上沾滿了云渺渺的血,也是陵光的血,干透了,將繩子染得不成樣子,可瑤碧石仍是干凈的。
輕輕一抹,又散發(fā)出瑩瑩微光。
可他只覺得這光太刺眼,恍惚地跌坐在樹下。
頭頂?shù)耐煜懔岘囬_得伶仃,他緊握著掌中的玉石,仿佛握住了一去不復(fù)返的年少時光,終是無助地失聲痛哭。
花香清淺,歲月無情。
撕心的痛楚將他從茫然中猛拽,自渾渾噩噩的夢里蘇醒。
他哭也好,笑也罷,這世上已不會再有人痛斥他做錯了事,不覺厭煩地勸他摒惡向善。
更不會有人再喚一聲阿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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