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仿佛沉入了污濁的泥淖里,起不了身,也睜不開眼。
四周一片昏黑,像是再度回到了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洪荒。
他卻覺得那也好,至少不比面對陵光已經死了的事實。
可這世間的七情六欲卻并不打算放過他,于漆夜中投下了刺目的天光。
他聽見有人在喊他。
阿黎,阿黎。
你醒醒,別睡,聽話……
與他在蒼梧淵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心頭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又酸又疼。
努力地睜開眼,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晨光刺得雙眼朦朧如淚注,睫毛上掛著露水,濕漉漉的,不太舒服。
眼前有幾道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人拍打著他的肩膀,喊他醒醒。
這聲音與陵光的實在不同,他緩了緩神才看清,是一群穿著粗布麻衣的凡人。
喊他的是個婦人,面容質樸寬厚,憂心地望著他。
“公子怎么睡在這?這才早春呢,晨間天涼的很,別凍壞了。”
許是好些年都沒人這么關心于他了,重黎倒有些怔忡。
他疲倦至極,什么都不想說,但又不能干晾著人家,正欲開口答一句,卻發現自己嗓子啞了,很難做聲。
于是,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但他的臉色實在不好,剖了內丹又在山坡上吹了幾個時辰的冷風,不曾好好收拾自己,看起來頗為憔悴。
那婦人自是不信的,給他倒了杯熱水遞過去:“喝了暖暖身罷。”
他接過那杯水,這杯子是陶泥捏的,比他平時用的簡陋太多,甚至還帶著泥巴味兒,換了從前,他定是要嫌棄幾句的。
可眼下,看著杯口冒出的騰騰熱氣,卻覺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謝謝。”他聲音沙啞,低頭抿了一口水。
“公子瞧著面生,不知是山中哪戶人家。”婦人好奇地打量著他。
重黎猝然一怔。
想起自己從前假扮仙門弟子時,多數時候都在云渺宮住著,懶得四處跑動,故而除了熟識的幾人,山中百姓多數都不認得他。
即便之前鬧出靈獸的事,前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擠在人群中,怕是沒瞧清他的臉。
如今才敢上前與他這個魔尊搭話。
“我……咳咳咳!……”他一時語塞,又被水嗆住。
那幾人面面相覷,似是覺得刨根究底太過唐突,終是沒有繼續問。
“這幾日山中才安穩下來,公子還是莫要四處閑逛,早些回去吧。”說罷,那幾人便要走。
重黎忽地瞥見她們手中提著香燭與食盒,還有些精米,都是些祭祀的東西,不免起疑。
“你們這是要去哪?”
那幾人回過頭來,見他盯著她們手里的香燭物什,無奈地笑了笑:“這些啊……今日是天虞山的云掌門仙逝的第三日。”
聞言,重黎從渾噩的半夢中驚醒過來。
第三日……
已經三日了嗎?
她們嘆了口氣,繼續道:“聽二位長老說,尸身七日后便會下葬,咱們這些人全是仰賴云掌門的庇護才能活到今日,那姑娘我們都見過,年紀輕輕就挑起重擔,平日里待誰都好,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同她行禮問好,她都是笑著回應的,她這年紀,總覺得像看著自家閨女,誰能想到,唉……”
“咱們沒法子幫她對付那些孽障,還拖累了她,她活著的時候沒為她多做點什么,她死后我們想去神宮祭奠一番,告慰她在天之靈……”
聽到這,重黎心頭猝然涌起一陣酸澀的刺痛。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她已經沒有魂魄可告慰這么殘忍的事。
喉頭哽咽,幾度兜轉。
終究只是顫抖著說了句。
“我同你們一起去吧。”
那幾個婦人神色古怪地望著他,許是覺得他神色十分誠懇,見她們許久不答,便又重復了一次。
“請讓我同你們一起去吧……”
第二次說時,聲音里的顫抖都是細碎的,近乎哀求。
一夜的痛心欲絕,他已經不敢一人踏上那條青石路,生怕她們不答應,留他一人在此,不知能去哪里。
“公子既然想去祭奠云掌門,為何不自己拿些膏燭,去神宮呢?”
“我……”他噎住了聲,艱難地笑了笑,“我從前做了許多對不住云掌門的事,她一直悉心勸誡我,可我改悔得太晚了,沒能當面跟她認錯,怕一人前去,唐突了她,她不肯理我了……”
說這些話時,他是那么局促不安,抓著自己的衣袖,盯著她們的神色,
所幸沉默半響,方才同他搭話的婦人終于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公子便隨我們走吧。”
于是,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后,沿著晨霧蒙蒙的山道,回到了云渺宮前。
宮殿依舊噤若寒蟬,不見司幽他們,恍惚間他想起,潁川和蒔蘿也一夜未曾露面了。
他無心顧及他們去了哪,走過這條路,仿佛已經耗盡了他此生的氣力。
隨著愈發近了,那扇宮門如快要倒塌的古城墻,壓得他喘不上氣。
他終還是停在了石階下,不再上前。
婦人狐疑地回過頭:“公子都到這了,不進去嗎?里頭有個靈堂,上柱香也好。”
重黎苦笑著搖了搖頭,再難邁出一步。
“你們進去吧……我就在這待一會兒。”
那些婦人雖覺得他有些古怪,但也沒有勉強他進去吊唁的意思,稍作遲疑后,便結伴進去了。
殿中的確有間靈堂。
他昨日來時,便瞧見了。
給神靈立牌位祭奠,委實古怪,許是為了寬慰這些不知真相的百姓,才留著的。
她若是知道,定然也覺得這樣好。
他坐在了石階上,望著晴朗起來的天,卻是滿心茫然。
好像一切都來如飛花散似煙,他在這度過的那些年,一轉眼就都成了一番往事。
撥開那些久積彌厚的塵埃,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的悲喜愁歡,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他后悔了,卻已經沒辦法再向那人真心實意地說一句“知錯”。
只能在蕭瑟的晨風里,無助地蜷起身子,合上眼什么都不再去看。
不看,卻不代表不想。
記憶惡毒地糾纏上來,將他踏在腳底,心口的疤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她的心就在他的胸腔里跳動。
還是鮮活的,熾熱的。
他要疼著,記著她是如何把心挖出來,完整地給了他。
記著他是如何忘恩負義,將她視為仇敵。
記著那日云渺宮前,她抱著手爐的樣子。
記著不周山懸崖,她是怎么推開了他的手,跌下深淵……
她有多疼……
得有多疼啊!
他的師尊,身上總是新新舊舊的傷疤,他知道來由的卻甚少。
那其中有多少傷,是因他而受的呢?
光是想想,他的心就被擰緊了,痛得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不及她萬一。
不及她萬一!
他說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他給了她什么?
給了什么?
連他這條命都是她給的!
他的師尊其實笨得很,凡人說的什么誅心為誓,剖心以證,哪個作數了?
只有她,真敢去做……
他總以為自己早已還清了她的恩。
可他如何還得上?
她都不在了,他找誰去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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