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細雨綿長,二月春寒料峭,夾著碎雪,四散飄零。
重黎想過自己睜開眼時會看到何種景象。
是過去的昆侖山,還是某一處他曾作惡的城池。
然而都不是。
他的師尊的確曾征戰四海,天下之大,在哪兒都有可能,但按潁川的說法,他卻只能出現在曾與她有所交集之處。
可這是哪……
他望著蒼青的天,云層散亂,居然還在下雪。
海浪聲繚繞耳邊,此起彼伏。
海邊?
他狐疑地皺起了眉,正欲查看引魂燈的狀況,卻發現手中空空如也,驚得他霍然坐起!
撕裂的痛楚隨即涌了上來,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也就在這一瞬,他看到自己脖子上掛著的一盞指尖大小的燈籠,外頭像是覆了一層冰,摸起來卻是溫熱的。
冰層下火光還在,他不由得松了口氣。
雖不知引魂燈為何會變成這樣,但只要這縷地魂安然無恙便好。
他四下張看了一圈,才發現自己居然落在了海岸邊。
青灰的礁石參差錯落,圍出了不少洼地。
海潮褪去,便留下許多水坑。
他雖是靈體,竟也能感覺到寒冷,觸摸到眼前的物什。
除此之外,他身上不知為何多了好些傷口。
方才的疼痛,就是由此而起。
許是在那片混沌中所受吧……
他搖了搖頭,這些傷口泡在海水里,的確疼得很,他起身挪到礁石后靠著,也避避風雪。
正猶豫著靈體可要包扎一下,忽然望見一道人影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
有幾分說不出的熟悉。
卻又一下想不起。
能見到人想必還是人間了。
潁川倒是沒說過若是在過去遇到了人,應該避開還是可與之交談,他一下拿不準主意,正琢磨著可要去問問這是哪里,可有人見過他師尊,那人卻逐漸走近了。
風雪迷眼,那道輪廓卻逐漸清晰起來。
他掌心不住地沁出冷汗,心如擂鼓,險些按捺不住,要朝她跑過去。
破舊的單衣,斷裂的草履,單薄到仿佛一陣風都能將她吹走的嬌小身影,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模樣。
他幾乎是立刻想起了這是哪。
北海白辛城。
他的師尊,曾在這活過一世。
那道身影沿著海岸四處張看,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雖已入春,但年節剛過不久,北海依舊霜雪連天。
重黎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倉皇地躲到了礁石后,借著一點縫隙,偷看她。
她在找什么?
吃的?御寒的衣物?
海水的咸腥中還夾雜了一絲血味兒,以他多年征戰的經驗來看,此處前不久許是剛歷經一場惡戰。
尸體不是被收拾走了,就是早被潮水卷進了海中。
他伸長了脖子,發現她快要走到這邊了,忙慌閉上了眼。
剛合眼他就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不趕緊想法子聚魂,心虛什么?
話雖如此,這眼,卻是真不敢睜開。
因為她已經走到他跟前了。
審視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逡巡,他能清楚地聽到她的呼吸聲越來越近,不由得屏住了自己的氣息,忐忑得渾身發僵。
浸在泥洼里的手泡得發僵,他緊緊攥著拳,骨節捏得發白,卻不敢出聲兒。
許久,她仍舊警惕,只是靜靜打量他,似是在確認他是不是死了。
重黎有些著急,利爪收了,也不兇她了,他看起來還那么讓人害怕嗎?
她不會想走了吧?
正當他反思著自己是否應當“含笑而終”才不會嚇著她之時,突然感到左臉一疼。
被掐了一下。
他愣了愣,沒敢動。
稍作遲疑,右臉也被擰了一把。
人瞧著瘦小,勁兒還挺大。
掐得他嘴角都咧出去了。
他繃著身子,忍住了疼出的淚,忽聽她嘀咕了一句。
“這死人怎么臉還怪嫩的?”
“……”
布料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腳步聲遠了。
過了會兒,他才敢睜開眼看。
寒風肅殺,方才的人已經沒了影。
他突然就慌了,后悔方才沒一把拉住她,這會兒急著起身去找,還沒走出石后,忽地望見那道瘦小的身影又跑了回來,手里還拿著一張破漁網。
嚇得他慌手慌腳地忙又躺了回去。
雙目緊閉,去聽那腳步聲漸漸近了,停在他跟前。
他正疑惑這是要作甚,那張破漁網已經罩在了他身上。
冰涼細瘦的手在他腰間摸索,他憋著一口氣,動也不敢動一下。
直到那漁網陡然收緊,勒得他臉有些疼,怔了怔,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力道拽得失去了平衡,倒在沙地上,一下磕中了一枚小石頭,疼得他暗暗呲牙。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只曉得她拿張破漁網兜住了他,一路拖行。
那么細瘦的胳膊,居然真能扯得動。
他還真擔心累著她,暗中施了法術,卸去了一半重量,好讓她拖得輕松些。
還順手支起靈障,給她擋了擋風雪。
見她趔趄了下,便悄悄從后頭搭把手。
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他不由得一陣心疼。
他想起這是哪一年了。
只是上回,他是不省人事的,這次,終于能好好看看她。
她回過頭時,他仍是“尸體”一具,悄無聲息,面色蒼白。
然而他到底是算漏了自個兒遭得罪,且不論這一路過來被沙石磨得麻木的背脊,好不容易看到了屋子,卻在進門的時候,被撂在了石階上。
后腦勺重重一磕,發出咚的一聲。
饒是靈體,也被這一下震得不省人事。
他再睜眼,天都黑了。
他躺在墻角的茅草堆上,渾身酸痛,像是有人趁他昏過去的時候,把他揍了一頓。
后腦勺尤其疼。
他暗暗抽氣,不敢相信自己脆弱到這個地步了。
眼珠轉動,看清了四下。
這間屋子用簡陋來形容都有些憋屈這個詞兒。
唯一令它能稱得上是間屋子的,只有這四面的墻。
窗上只糊了一層茅草,勉強擋住了風,卻攔不住夜里的寒氣。
唯一一張床四個腿兒都沒了,只剩下木板鋪在地上,被褥也單薄,縫縫補補,又破又舊。
胸前的引魂燈忽明忽滅地閃著光,他下意識地四處尋人,忽聞嗶剝一聲,卻見不遠處燃著一堆篝火。
漆夜中,溫暖而耀眼,照亮了墻根下抱膝而坐的那道瘦小的身影。
枯枝綰發,單衣洗得發白,伶仃孤寂地坐在那,像是淺淡至極的虛影,與火光融為一體。
消瘦的下巴尖兒,淡色的唇,一雙桃花眼含著茫然,微微垂著眸,時而撥弄著柴火。
萬般思緒糾纏在心頭,太多的悲喜愁歡交織,分不清到底是歡喜和傷感哪個更多些。
他紅著眼,一瞬不瞬的望著她。
想開口,可要說的太多了,一股腦兒地哽在喉間,什么都說不出。
明明只過去了數日,卻像已經與她錯過了幾輩子。
慚愧,后悔,種種情思如無形之手,攫住了他的五臟六腑,絞緊了,擠出最后一滴血,讓他痛得難以喘息。
直到篝火旁的人覺察到他的視線,轉過頭來,驚愕地望著他。
“你……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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