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赤水沖刷著沙石,巍巍山巒于夜色中千古不朽,盤根錯節的藤蔓從石縫間生長出來,于蕭蕭夜風中,開出溫柔的花。
一人久立于崖旁,山風吹鼓了墨紅的衣袍,擺上印染的山花如同隨時會燎原的火焰,卷著一頭華發,颯颯作響。
今日,來援西海的各路兵馬已陸續折返,雖暫且度了這一劫,但終究是揚湯止沸,往后還不知會發生什么……
月光將如雪的白映如銀,他在這站了太久,雙肩化了一層薄露,腳下云海翻涌,如潮汐來去,席卷朝夕。
綺麗的流霞已雖夜幕褪去,只余一抹有如被冷水澆熄的烙鐵,靜靜地沉在天際。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他回過頭,望見了一張溫潤如玉的面龐。
楚長曦瞧著他,想笑,卻有些笑不出:“才幾年沒見,帝君這頭發都愁白了?”
司幽啞然失笑,摸了摸鬢邊的一縷白發:“前些日子自己不小心,著了妖邪的道兒,落得這步田地,所幸有人肯勻本君一點靈氣,才得以緩過來。”
楚長曦唔了一唔:“鏡鸞上君?”
明明是個疑問,愣是被他道出了十拿九穩的篤定。
司幽一時語塞,無奈地搖了搖頭。
楚長曦停在他身側,眺望遠山,若此時有人經過,定會詫異于一介仙門之長,竟與酆都的主君私交甚密,甚至無視尊卑,不講禮數,大膽到敢與帝君比肩的地步了。
對于他的膽量,司幽早已司空見慣,沉默幾許,楚長曦先嘆了口氣。
“對不住,那二人被帶走時,我沒能攔下。”
他握著劍柄的手隱隱顫抖著,面上淺笑無奈。
“白瞎了你送的劍。”
司幽莞爾,撩袍席地而坐,默然須臾,才答了他的話:“你雖修道多年,但說到底仍是凡胎,要對付仙靈,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以執明的身手,你攔不下,也是正常的,怪本君沒有想到,他竟敢連著敖洵一起擄走。”
楚長曦看了他一眼:“帝君覺得我那徒兒,還有望活著回來嗎?”
“不好說。”司幽微微蹙著眉,似是有些動搖。
“當年與您相識,不知是天賜的機緣還是命定的劫難,只覺得與您聊得投機,卻不曾想有朝一日,您會將一個還未記事的孩子托付于我。”楚長曦猶記得當初從他手里接過陸君陳時的啼笑皆非,“這么多年,您總該告訴我為何會帶著缺了一魄的孩子上我這來了吧?”
從將陸君陳帶進蘇門山的第一日,他便覺察到這孩子有些不尋常。
三魂七魄,只有六魄,能活下來都委實不易,這些年大病小病接連不斷,全靠仙丹養著,平日里勤勉修煉,倒也爭氣。
“他不是缺了一魄,是兩魄才對。”司幽淡淡道。
這句話卻如驚雷,砸在楚長曦心頭:“何來兩魄?”
司幽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可曾聽說過,這世上只有天生的神族,是有第八魄的。”
楚長曦驀然一怔,細細琢磨,才品出幾許話中深意,心中駭然。
司幽看著他驚惶的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的確,這些年除了酆都,本君一直留意著陵光這邊的狀況,倒是極少過問你門下這位,若不是前些時候本君接了中皇山大弟子的身去了趟令丘,看到了他背上的胎記,還真沒認出來……”
“胎記?”這一點楚長曦倒是不曾留意過,依稀記得陸君陳尚是孩童時,他給他洗過幾回澡,他后腰處的確有塊似是燒傷的痕跡,撫過,卻非疤痕。
“那是九天玄火燒出來的。”司幽笑道,“輾轉多年,他身上的氣息早就淡如已凡人,唯有這道疤,永生永世,不可抹滅。”
楚長曦這么多年,也不是沒對陸君陳的來歷起疑過,畢竟能勞動酆都主君親自送到他門前的孩子,絕非等閑之輩,但今日聽他口氣,怕是不止于此。
“帝君,陳兒缺失的魂魄,是消散了,還是……另在他處?”楚長曦鄭重地問。
雖說當初是撿來的,但便是條狗,養在身邊這么多年也多少有幾分感情了,能不能救,還有沒有救,他這個做師父的總要弄個明白。
“離散的魂魄并未消散,誠然與躺在云渺宮的那位的狀況有些出入,但也**差不離,只是他如今在哪,咱們都不知。”
司幽長嘆。
“造化弄人吶……”
夜霧漸起,鴉聲嘲哳,遠山朦朧浮現出潑墨般的青黛色。
籠罩著昆侖多日的濃云終于散去,天上懸一捧如煉星河,雪峰之上,萬籟岑寂。
本該心似璞玉,歲月長居,世間無數風流過耳,留不得半分紅塵韻。
如今山還是那座鐘靈仙山,河依舊是那條滾滾而去的赤沙長澗,山中的人,卻換了面孔。
他口中絮絮地吟著,反復地念著。
“只愿山河故,回首是歸人……回首是歸人……”
愴然的悠歌在喉間轉了幾轉,竟覺出十分苦澀來,花葉幽合,長階浮霧,故人生離,無數的念想沉眠與寒夜積雪下,等候著夜盡天明的那日。
人間歲月,翩躚過境,惡戰過后的昆侖,沒有一人頹敗不起,許是曉得自己的命是一個姑娘家捐了自己的魂魄,挫骨揚灰才換回來的,被救下的人咽下了恐懼和悲慟,咬緊牙關地站了起來。
山中百廢待興,從開蒙孩童到傴僂老朽,王公貴胄亦或是販夫走卒,誰都沒有閑著,將破敗的斷垣殘壁從泥淖中浮起,傾塌的樹木再度種下,相護依偎,相互取暖。
每每疲累到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摸摸自己的心口。
他們還有一顆跳動的心臟,血液在體內奔流,他們還有健全的雙腿,怎么就不能走下去?
疼,證明還活著。
累,定能再往前邁一步。
失了庇護,昆侖從仙境變成了凡間的靈山,他們行走在山道上,耕土播種,來年便得碩果累累。
只要還活著,傷口終會愈合,噩夢也終會散去。
撥云見日,未來可期。
無盡雖重傷而逃,玄武也不知去向,但盤踞人間的妖獸依舊逐年增多,許是從前留下的禍根,如今都發了芽,腐臭漫天。
仙門各派聯合東海,降妖救世,雖還未斬草除根,滅其根源,卻也頗有建樹。
隨著山下妖獸因畏懼不斷遠離城鎮,時機已至。
云渺宮封閉的第三年春,在仙門的協助下,禁軍奪回了帝都朝云城。
闊別三年,城中早已一片狼藉,樹木無人修建,藤蔓順著城墻,已經攀得很高了。
往日的繁華盛世歷歷在目,笑語歡聲猶如昨日,大街小巷,卻是空無一人。
皇城各處石階崩裂,陳年的血跡斑駁,被鐫刻在縫隙里,撥開一地落葉,就能清楚地看到當年噩夢般的屈辱場景。
三年前,他們為了活下去,舍了自己的故鄉。
三年后,再回到此處,心境炎涼,五味雜陳,日夜的思念都付于蒼涼。
楚司湛下令打開封存三載的國庫,免賦稅五年,昭告四海,重建帝都。
至此,在昆侖住了三載的百姓得以重返故土,流落八方、日夜難寢的子民終盼得云開月明,陸續前往朝云城尋個棲身之處。
城南河堤上,被鮮血跑爛的枯木根下,開出三年來第一朵朝顏花時,飽經風霜的人間,終于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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