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
重黎從漠北到江南,行過一座座城,途中治病救人,降妖驅邪,曾聽聞帝都朝云煌煌盛景,國君在山呼萬歲中登基,亦曾聽說西海之上,仙山昆侖如拔地而起,云霧繚繞不去,引得無數百姓朝拜。
魔族在人間施粥布菜,越來越多的人提及魔界,不再懼怕得渾身發抖,市井評書將曾經的死別生離,化入字里行間,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他隔三差五也給長瀲和遙岑去信,說些見聞,聊些近況。
實在想念故地,會避開所有人,悄悄回昆侖,坐在空無一人的神宮門外,對著碎光流動的冰層說話。
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瑣碎事,還有一路的風景,說得多了,也不知里頭的人會不會煩他。
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問她。
師尊,你何時回來啊……
后來,他越走越遠,回去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總覺得自己還沒有補好遺憾的殘缺,回去見她好生丟人。
學著她的樣子去行善,去救人,做一件事先想到的也是若換了師尊,她會怎么做。
漸漸的,愈發活得像她了,性子也淡然下來,回想起來,都好些年沒對誰發過火,說過重話。
一切似乎都如止水般寧靜。
他做著從前她期望他去做的事,成為她想要他成為的那種人,多做些什么,就能暫且不去想還要等多久,就能多撐幾年。
有時等得麻木了,就拿出她送的劍來,看一看。
英招劍的銹跡被他一點一點磨去了,這根本不是什么靈劍,只是長得像而已。
是她的血翎,是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遠赴不周山,奔向死地之前,留給他的護持。
長瀲的泰逢劍,是希望他在他們走后,能撐起搖搖欲墜的六界,能有個依靠。
可英招上寄托了什么呢?
不過是希望他能回頭看看,能想起她的教導,只為他好好活著,而從她已經沒有心的胸膛里再一次剖出的庇護。
回想起來,她轉生為人的那五千年里,他其實被英招救過好幾回,還以為是劍靈護主。
哪來的劍靈,哪來的劍靈……
他怎么就沒仔細看看自己用了這么多年的劍?
她對他的期望就那么點兒,他都沒有做好,盡讓她失望。
后來他走了很多地方,尋來了一塊上好的精石,重新接上了璞玉。
裂痕被封入了劍身中,不可能補得盡善盡美。
就像他曾把一顆心踏在腳底,踩碎了,再拼起來,也是滿目瘡痍的。
可他仍一塊一塊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著,年少時光總是從記憶深處追出來,絆住他,嚴絲合縫地糾纏,讓他無處可逃。
他漸漸的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了,從內心深處漫來的無力感,或許就是他這輩子嘗過最可怕的絕望。
無可遏制,沒有盡頭。
歲月倥傯,白日里還好些,夜晚就更難熬。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待,拔掉了他渾身的刺,只剩下遍體鱗傷的身軀在針扎般的痛楚里拖行。
好像什么都是破碎的,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誰都不會為他停留。
長夜里,只余一人卑微的嘆息。
故人的身影都在漸漸淡去,只有冰雪之后的那人,容顏依舊。
他難過得快受不住的時候,就想想從前和她,還有長瀲在昆侖山的日子,快被痛苦撕成兩半的心就寬慰一點,就能說服自己,再等等。
人生,好像總是用大把的時間迷茫,在幾個瞬間成長。
只是于他而言,這代價太大了。
他沉溺在無邊的等待里,無時無刻的刺痛里,有時夜半驚醒,會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只是月色荼白,星河如煉,長風吹過山野,吹開了半山無名的花,看什么,都像是她。
某一年,他云游歸來,再度回到令丘山,想去采些藥材,彼時山火褪去,沉入地面的焦土孕育豐沃的土壤,綠意再度席卷山嶺。
他站在山谷半人高的花海里,聽風裹挾著草葉發出細碎而溫柔的窣窣聲,不知何時興起,折下了一束掛著露珠的紫色花朵。
恬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猝不及防地勾起陳年的記憶。
那段記憶如春雨潤物,潛移無聲。
是個不過收了他一束野花,卻還了他半生的女子的身影。
起初的心情是平靜的,甚至還覺得好像有些傻,不由得笑了一聲。
可笑過之后,再抬起頭,卻忽然陷入了迷茫。
他還在這,想要贈花的那人又在哪呢?
她在哪呢?
這個問題似乎一下把他難住了,他站在那想了好久,腦子里仍是一片虛無的空白。
他覺得自己年少時好像不是這樣的,要更果斷些,更無所畏懼,想到什么就馬上去做,喜愛誰就跑著去告訴她,才不會猶豫不決,畏葸不前。
這么想著,剛開始只是有那么一點感傷,好像也沒什么。
可思念卻如瘋長的藤蔓,被積壓多年的難過喂飽了,毫無預兆地漫過如鐵的胸膛,浸透了麻木的,強顏歡笑了多年的心,如狂風卷浪,咆哮著,呼嘯著,蠻不講理地扯出了滾燙的碎片,抖一抖,掉出來的,是一地無處安放的真心。
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挖空了,多年的冷靜自持,就此崩潰,生機勃勃的深谷里,魂牽夢縈了多年的故土之上,只有他一人抱著一束嬌艷欲滴的紫花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喑啞,喉嚨灼痛,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他恍然大悟。
一個自己都原諒不了自己的人,有什么資格去求誰的原諒。
……
白云蒼狗,寒冰消融,轉眼又是一年春降人間,昆侖的挽香玲瓏今年開得格外地好,山中迎了一批新弟子,歲歲年年,總是新桃換舊符,無時無刻都在變化。
不覺間,自云渺宮冰封,已過去整整八年。
八年,于修行之人而言,其實并不漫長,但對于記得這件事的人來說,每一個等待的日夜都甚是煎熬。
時光磨平了悲傷的刺,讓一切趨于平淡。
那場慘絕人寰的鏖戰被載入史冊,束之高閣,發生在自己眼前的種種,終于也成了故事里輕描淡寫的幾行字。
人間休養生息五載,饑荒褪去,災厄消散,歡聲笑語,蓋過了陳年的惶恐。
當年目睹那一戰的人,也都逐漸從心有余悸的噩夢里走了出來。
晨光照在昆侖山巔,晶瑩剔透的冰墻將里頭的神宮隔絕已久,久到其實許多人都已經想不起里頭躺著的人,眉究竟是細還是蹙,眼是圓還是長,只有一個囫圇的身影,曾堅定不移地擋在所有人身前,為之挫骨揚灰。
冰面并不平整,承著陽光時,仿佛有細碎的淺金靈澤在流動,八年來從未松懈分毫。
其實除了當年參與還魂的那些人,山中并沒有多少弟子知道此事全貌,斷斷續續有消息傳出,也更像是道聽途說的胡謅。
只是這座冰墻太過醒目,又令人難免好奇。
門前的朝霧花剛剛長出今年的第一批花苞,零碎的白,鋪陳在草葉間,像是觸手可及的星辰。
一身荼白弟子服的女子提著一只木桶,穿過中間的青石小道,給這些花草澆澆水,也稍稍清理一下許久沒有人來過的石階。
明明已經入春,可走近了,冰墻的寒氣還是冷得刺骨。
她攏了攏肩上的斗篷,仰望著冰墻后若隱若現的神宮,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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