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昆侖云渺宮。
寒冰消融后,神宮各處蓬蓽生輝,日前,陵光便從朧霜閣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住處。
潁川和司幽離開之前囑咐過她還需靜養一段時日,方能穩固元神,霓旌和長瀲便將她捂得嚴嚴實實,故而山中弟子雖一早聽聞朱雀上神復生,但當真在主峰見過她的卻極少。
朱雀上神這個名號,于多數人而言,尚且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說。
除了長瀲和霓旌每日過來走動走動,同她說說話,云渺宮幾乎與世隔絕,但夜深時,獨坐殿中,她總覺得心頭空落落的。
明明以前也時常坐在這,卻從未有過這種感受。
四周太安靜了,殿內燈火闌珊,顯得窗外銀河尤為璀璨,靜謐就像無形的鉤子,勾動著久遠的記憶。
一合眼,仿佛就能聽到少年的嬉鬧聲。
“師尊!師兄剛才拿石頭掄我!”
“你先動的手!惡人先告狀!”
“你砸得那么狠!我都磕出血了!師尊你看……”
“你!……你臭不要臉!我沒出血嗎?師尊您評評理!這小子無法無天了!”
……
“師尊師尊!這些花好不好看?”
“這些海棠花是采來送你的呀,師尊喜不喜歡?。”
“師尊,你看看我呀……”
“師尊!師尊!……”
……
醒來之后,過往記憶愈發清晰,不知是不是得了情根的緣故,萬般思緒涌上心頭,她一時間有些混亂,睜開眼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記憶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聽說已經離開昆侖八年的那個人,現在哪里。
她揉了揉眉心,趁著時辰還早,打算出去透透氣。
如今的昆侖山較之她作為云渺渺身殞魂消時,已大為不同,與數千年前,她記憶里的高遠神山也不一樣。
山間繁華開遍,林中鳥獸歡鳴,處處可聞笑語,人世間的七情六欲與世外的高潔灑脫交融著,糾纏著,滿是煙火氣,滿是人情味兒,一下子將她從冰冷的九重天拖進了萬丈紅塵。
這樣的景色本是極為熱鬧的,可看著看著,又覺得缺了點什么。
即便世間再繁華,再熱鬧,都替代不了的那個人。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聽到他的消息了……
俯瞰下去,渺遠山道,蜿蜿蜒蜒,如九曲長蛇,嶙峋石道間,行過一列仙門弟子朝著側鋒而去,行色匆匆,一身金光燦燦倒是惹眼得很。
陵光微微蹙眉。
中皇山的人?這時候來昆侖山作甚?
遲疑片刻,她從主峰崖邊躍下,如鷹隼乘風而起,跟了上去。
那一列中皇山弟子顯然不是突然造訪,直奔除了云渺宮外,最大的祁連殿趕去。
他們到殿外時,霓旌和步清風等人已在等候,長瀲與長琴,陸端華二人端坐殿中,蘇門山楚長曦,北海少陽山孟府主竟也在此。
如此大的陣仗,這幾日竟沒有絲毫消息傳到云渺宮去。
側鋒離主峰倒也不遠,但有心瞞著,她也的確無從得知。
中皇山的人她從前見得不多,認識的除了司幽當初借舍的大弟子鐘離闕之外,也只有幾個時常出入的弟子。
司幽善后向來妥善,離開鐘離闕的身體后,順手給他續了口仙氣兒,將斷斷續續的記憶也都像模像樣地補全乎了,故而他走之后,鐘離闕依舊是“原來”的性子,中皇山的人也不曾起疑。
鐘離闕這次也來了昆侖,只是為首的卻不是他,而是位鶴發老者。
昆侖各處,她都如數家珍,避開步清風等人的視線輕而易舉,待翻上屋頂,揭開一片瓦,隨手捻了一只靈蝶放入殿中。
道友來訪,昆侖本該以禮相待,不說茶點佳肴,客套幾句總還是要的。
然今日,四方仙府齊聚,卻無一人有心思寒暄。
一早便到了的楚長曦和孟柝的臉色都不大好看,許是之前已經同長瀲他們說了些什么,四下氣氛格外凝重,至中皇山弟子步入,更是叫人如鯁在喉。
“既然人都到了,那便開始吧。”孟柝冷冷地提醒。
開始什么?陵光困惑地皺緊了眉,只聽那老者道。
“我等聽聞昆侖陵光上神復生,我等本應前來道賀,然事與愿違,禍不單行,人間又起波瀾,我等此來,不為別的,只為替那些慘死于魔尊重黎之手的無辜百姓,向昆侖要個說法!”龍鐘之聲,絲毫沒有年邁之象,倒是比許多正值壯年的人更為穩健。
可這番話卻令陵光感到詫異。
慘死于魔尊之手的無辜百姓?重黎做的?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問天臺上,那雙歡喜與悲切交織,期望與悔恨相融的眼,覺得有些荒唐。
長瀲面色發寒,手掌緊緊捏著扶手,隱忍著。
楚長曦先開了口:“的確有傳聞說魔尊曾師承陵光上神,可也有傳聞說魔尊早已被逐出師門,與昆侖斷絕往來,上神才蘇醒,容音道長便到昆侖來興師問罪,可是無禮之舉?”
“此事非同小可,已有兩座鎮子的百姓遇害,如今陵光上神既然回來了,我等于情于理都該問一句。”容音正色道。
長瀲眸光一沉:“這幾日發生的事方才楚掌門同我說了些,聽聞中皇山弟子曾親眼見到我那師弟,今日祁連殿沒有外人,容音道長有話不妨直說。”
“既然如此,老朽便開門見山了。”容音道人回頭使了個眼色,鐘離闕會意地將一片殘布呈與長瀲手中。
殘布上沾染著斑斑血跡,還留有一縷熟悉的氣息。
長瀲接過時就變了臉色。
“這片殘布上是誰的氣息想必上仙比我們更清楚,是不是我們冤枉了魔尊,上仙心中有數。”容音強壓著憤怒,從頭道來,“兩日前,中皇山幾個弟子下山除妖,途徑朝云城,受京司所托,去城外山中鏟除作亂的妖邪。卻不曾想……不曾想到會親眼目睹一場慘禍,寨中百來戶人家,竟無一活口!那魔尊當時立于尸體旁,手中長劍染血,顯然是被撞破行兇,倉皇逃走!”
“容音道長,如今仙魔二界的關系好不容易有所緩和,魔族亦有向善之意,這話可不能亂說。”楚長曦鄭重地提醒道,“魔尊的本事三界誰人不曉,在爾等弟子面前倉皇而逃,這話你說出來不覺得荒唐嗎?”
容音面色一沉:“若非證據確鑿,我豈會胡謅!那魔頭一路向北逃竄,又接連有兩座鎮子遇害,難不成是我門下弟子跑去殺人,嫁禍與他不成!”
“道長且冷靜些,此事。”長琴將二人隔開,免得因幾句話喧鬧起來。
陸端華轉頭看向長瀲,道:“掌門,確有此事,如今不僅是中皇山弟子在追殺魔尊,還有不少小門派集結起來,與魔族相抗,魔族那邊已經鬧僵了,這樣下去,只怕又掀事端。”
長瀲點了點頭:“可有重黎下落?”
“暫且沒有。只知其朝北邊去了,至于而今人在哪,不好說。”
“繼續追查,務必找到他所在,將人帶回來問個清楚。”長瀲沉聲吩咐。
“將人帶回來?”容音蹙眉,面露狐疑之色,“魔尊重黎的本事在座諸位想必都領教過,他若是存心與仙門作對,豈會那么容易被我等生擒?”
“倘若魔族真有心向善,何以這么多年都隱瞞魔尊行蹤?若非居心叵測,早有預謀,為何不敢堂堂正正與我等對峙?為何要逃?心虛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霓旌一股子心頭火蹭蹭直冒。
他們若是知道尊上這八年的行蹤,怎么可能落入如此被動的境地?遙岑為尊上的事與仙門起了爭執,她聽說此事都是措手不及,更不必說之前的屠村案了。
尊上從前的脾氣是差了點,卻也不至于無緣無故嗜殺成性,定是栽贓嫁禍!
眼下暫且不宜與仙門再起沖突,她忍住了與之爭辯的沖動,默立一旁。
“依你當如何?”楚長曦問。
容音道人眼底掠過一抹狠厲:“魔族劣性難改,這些年不過惺惺作態,哪有什么向善之心!自古仙魔勢同水火,與其將其帶回來聽任狡辯,不如就地正法,徹底斷了這禍根!”
“你!”霓旌氣得差點沒忍住沖過去給他一腳!
幸好長瀲及時按住了她。
可這一聲,卻提醒了容音道人。
“若老朽沒記錯,這位姑娘還是帝君護法,魔族骨干,留在昆侖圣地,遲遲不去,意欲何為?魔族奸猾,假仁假義蠱惑人心,長瀲上仙難道忘了我們從前吃過多少虧,竟縱容這魔族女子登堂入室嗎?”句句誅心之言,鑿鑿震耳。
“容音道長。”長瀲面色鐵青,撣去袖上茶珠,緩緩起身,溫潤如玉的眉眼仿佛凝了一層薄霜,透出了不悅之意,“重黎乃昆侖弟子,自當由本門帶回,細細審問,莫說他殺人一事還未查個明白,便是他真的殺了人,便是他把天捅穿了,也當交由我師尊處置,外人并無資格置喙。昆侖愿與諸位一同徹查此案,尋其行蹤,唯獨一點,無論是妖是魔,重黎必須活生生回到昆侖山。”
“至于阿旌”
他頓了頓,看向霓旌,忽然伸出手將人拉到自己身旁。
“這是我的人,留在這并無不妥,我在昆侖山縱容自己的徒弟,還要得誰的應允不成?”
此話一出,噎得容音和一眾中皇山弟子瞠目結舌,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這成何體統!”容音氣得面色通紅,雙手不住顫抖,卻也的確沒有立場責難于他。
這是昆侖山,不是中皇山。
陵光上神已然蘇醒的當下,何人敢造次呢?
“體統和這姑娘的身份暫且不論,要緊的是先尋到魔尊行蹤,孰是孰非,自有分曉。”孟柝阻斷了爭執。
“容音道長和上仙都消消氣罷,若真如中皇山所言,找不到魔尊,只怕會有更多無辜之人遇害。與其在這逞一時之氣,不如盡快把正事解決了。”
聞言,眾人紛紛附和。
容音雖有氣,卻也不得不承認,二人言之有理,嘆了口氣,繃著臉還算客氣地賠了個不是,暫且揭過這一茬。
“北地荒蕪,魔尊為何偏偏往北走?”楚長曦忽有此問。
眾人陷入踟躕,有人道是受仙門追殺,慌不擇路,也有人說一路向北走也有不少村落,遠離帝都,行兇之時或可掩人耳目。
種種說法,作舍道旁。
最終,由楚長曦與長瀲蓋棺定論,各派弟子兵分三路,從正北,西北,東北三條路尋去,一路以庇護百姓為先,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立即以靈鶴傳書告知匯合,查明原委之前,切忌魯莽行事。
至此,房梁上的靈蝶振翅而起,于瓦片之下悄然消散。
待祁連殿中眾人陸續散去,只剩二人,霓旌瞄了眼仍舊被牽著的那只手,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師父,那什么……”她舔了舔唇,磕磕巴巴地問,“你方才說你的人是……什么意思啊?”
如此模棱兩可的話,累得她心緒不寧了好一會兒。
“字面意思。”他淡然答道。
“……”
“今日的藥是不是還送去云渺宮?”他忽然問。
霓旌陡然回神,的確到了服藥的時辰了:“這就去。”
長瀲嘆了口氣:“我同你一起去一趟吧,看看師尊的情況。”
“……今日的事,還是瞞著師祖嗎?”
猶豫半響,他輕輕“嗯”了聲:“師尊才醒不久,不宜勞神,重黎的事我自會看著,等人帶回來,再告知師尊不遲。”
霓旌明白他的顧慮,點點頭,與他一同去拿藥。
取了藥之后,便至主峰,云渺宮一如既往的寧靜,門外的花叢隨風起浪,檐下絲絳飄搖,牽動著金鈴,陣陣碎響。
長瀲站在階下,猝然間萬念交織,涌來無數感慨,神思縹緲,竟一時呆住了。
霓旌上前叩了叩門,發現無人回應,略一蹙眉,推門而入。
長瀲沒有跟進去,待回過神,卻見她又出來了,手里的藥都沒放下,一臉的尷尬。
“怎么?”他問。
霓旌干笑:“……我有個壞消息。”
“……”
“師祖下山去了。”
長瀲心頭一緊,奪門而入,只見屋中擺設齊整,案頭茶杯下,壓著一張字條。
墨跡尚未干透,寥寥數語,干脆利落。
去去便回,勿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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