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當(dāng)然記得當(dāng)年荊吳立國之初的種種困境，那真可謂是“外有強敵，內(nèi)有憂患”。
而八千跟著他出征的青州鬼騎，有四千余葬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剩下的不到四千人，也有兩千余因為傷勢過重不得不退出行伍。
等到戰(zhàn)后，諸葛宛陵查抄了十余世家官員的宅邸，其中與唐國往來的書信竟搜出來滿滿幾大箱……而這些信件上的名字，顯然會牽扯到方方面面，茲事體大，諸葛宛陵不好輕易動手，索性就當(dāng)著百官的面，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
這也是為了安撫人心。
高長恭聳聳肩，冷笑道：“怕是孫鐘有意治標(biāo)不治本吧？雖說這話難免有誅心之嫌，可以那只老狐貍的性情，若是真的把事情做徹底了，他也就把那幾家都得罪徹底了，他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
諸葛宛陵平靜點頭，道：“你明白就最好。”
看到硯臺里的墨汁已經(jīng)濃郁烏黑，他輕輕放下墨塊，道：“所以……你是想要孫既安……替換掉孫鐘？”
諸葛宛陵點點頭：“我不相信一個人真的會無欲無求，孫既安有能力，必然就有野心，只不過，這些年他一直被孫鐘壓著，沒有機(jī)會展露出自己的鋒芒罷了，因為他還不夠強。而現(xiàn)在，御史大夫……這正是個能拿的上臺面的好位置，他也已經(jīng)有了能和孫鐘對抗的資本。”
“他敢和自己的父親對抗？”高長恭微微驚訝道：“這可是大不孝啊。”
“孝不孝的，也得看怎么做。”諸葛宛陵道：“不過是說幾句話，讓孫鐘識趣騰個位置，又不是殺了他，孫既安更不會是個迂腐的人，只怕這‘幾句話’，他會說得無比冠冕堂皇、無懈可擊才是。”
“那……你真覺得他有能力可替代孫鐘？”
“一個是現(xiàn)如今當(dāng)權(quán)的御史大夫，一個是年邁體弱的老人，最近又染了風(fēng)寒遲遲不見好，你覺得士族會選擇誰？”
高長恭點點頭，跟著也露出了微笑，甚至還帶著幾分嘲諷，道：“也是。不過日后他身為御史大夫，可是有著監(jiān)察百官的責(zé)任，雖說這權(quán)力或許用不到你的頭上，可下面那些人……可就難做嘍。”
說到這里，他坐到諸葛宛陵身邊，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到時候公瑾找你抱怨，我可不幫你擋著。”
“那是我的事。我既然能把他孫既安抬上來，自然也有把握能控得住他。”諸葛宛陵道。
事情已經(jīng)說開，諸葛宛陵低頭準(zhǔn)備寫公文了，可一看那硯臺中的墨色，皺了皺眉，“我說你堂堂大將軍，武道天下卓絕，可這墨磨得竟如此不均，是想要敷衍我么？”
“……”
高長恭本聽得津津有味，也沒曾想諸葛宛陵會突然抓住他磨墨的事情來一陣?yán)涑盁嶂S，不過他倒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怎么著？現(xiàn)在身體好些了，說話都帶刺兒了？不滿意你自己磨去……”
諸葛宛陵看著架在硯臺角上的墨塊，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算了，這墨難用得很，我也試過，許久都磨不均勻。”
高長恭扶了扶太陽穴，道：“宮廷作坊出的墨，怎么可能難用？只是這種墨想要磨得清亮均勻，得用清水，你順勢倒一杯茶水在里頭算是怎么回事？還有，即便加水也是寧少勿多，你看你，一倒就是大半杯，能磨得好才有鬼。”
老宦官在一旁靜靜地站著，燭火照不到他的臉，他也一動不動，像是一尊木頭人。但在黑暗里，他的嘴角卻露出一絲不經(jīng)意的微笑，他看著兩人貌似吵嘴實則感情深厚的樣子，心中也是高興的。
能陪在諸葛宛陵身邊的人太少了，雖然他日日都伴在丞相身邊，但他自知自己只能當(dāng)一個仆人，而當(dāng)不了丞相的友人。
有高長恭常常來陪著說說話，想來丞相的精神也會更好一些。老宦官想到這里，又轉(zhuǎn)頭看了看燭火，一時憂心忡忡，看樣子，丞相今日是沒法子早些休息了，估計得批閱公文到三更半夜才能上床睡覺吧？
被諸葛宛陵催促，高長恭只得再次拿起墨塊，研磨的速度也快了許多，臉上的神情也認(rèn)真了許多，不一會兒，諸葛宛陵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手上的毛筆舔飽了墨，在公文上緩緩地書寫起來。
他一邊寫，一邊問道：“孫既安說的那些……你怎么看？”
“北上馳援墨家？有意思……嘴上說自己不通軍事，用腳指頭想想也能聽出多半是藏了拙，我沒什么意見，剩下的，就是你來安排了。”高長恭拿起了一支毛筆在指尖輕輕旋轉(zhuǎn)著把玩，語氣輕描淡寫道：“你讓我去，我就去。”
你讓我去，我就去。
七個字，卻包含了他對諸葛宛陵的絕對信任。
“那……就去吧。”諸葛宛陵眉頭微微一挑，繼續(xù)書寫道：“先練好那批戰(zhàn)馬，還有裁汰下來的老軍安置不能有失，新軍可以拉到唐國邊境去歷練歷練……最遲明年中秋，唐國滄海必有大動。”
“只是，如果到時青州鬼騎都帶走，邊境該如何設(shè)防？雖然我們都認(rèn)為滄海唐國未來聯(lián)軍會主攻墨家，但難保他們不會分一支力量來攻打我荊吳，借此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總得派個靠得住的人去。”
“這你不必?fù)?dān)心。”諸葛宛陵頭也不抬，道：“公瑾是我教出來的人，雖不如你，但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名帥才，邊境那邊，現(xiàn)在就可以交給他去守，不會有什么紕漏的。”
“也好。”高長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對了，你上次說想讓我教教那群娃娃兵……”
娃娃兵，這是高長恭對太學(xué)堂里學(xué)子的稱呼，在他看來，這些學(xué)堂之中的學(xué)子，雖然學(xué)業(yè)已有所成，但除了像孫青這般出類拔萃的人之外，普通學(xué)子，仍需更多鍛煉機(jī)會，才有可能會在將來的大戰(zhàn)之中派上用場。
諸葛宛陵也是同樣的看法，所以初步擬定是讓周公瑾帶他們?nèi)ミ吘丑w會體會戰(zhàn)場酷烈，洗去他們身上最后那點“乳臭”。
“讓公瑾帶去也好，不一定非得是我。”高長恭笑道：“在我看來，唐國的征南軍是耐不住寂寞的，邊境總還是會有些狼煙……只是，真上了戰(zhàn)場那可是人命關(guān)天，你忍心？”
諸葛宛陵平靜道：“真金不怕火煉。既然要煉金子，就得用最猛的火。”
“最猛的火……你就不怕他們一個個都被融了……”高長恭無奈地?fù)u頭，一邊倒是想起了許久沒有消息傳回的阿軻和阿布，笑道：“要是他們個個都能像阿軻和阿布那樣，自是能逢兇化吉……說起來，也不知道阿軻他們現(xiàn)在何處，是否安好。”
諸葛宛陵卻是沒有接他的話頭，而是繼續(xù)寫著公文，四平八穩(wěn)地說著：“放心，我只會挑太學(xué)堂修學(xué)兩年以上的去，兩年以下的，還是讓他們繼續(xù)在太學(xué)堂修學(xué)，打好根基。”
“既然孫既安想讓他的兒子將來在戰(zhàn)事之中立功進(jìn)爵，我也不會阻攔，倒不如讓這些孩子們也去，至于他們將來能否立下功業(yè)，就得看他們自己了。”
“為了限制孫青，你干脆讓太學(xué)堂的孩子去分功勞？”高長恭還要再勸，但諸葛宛陵抬頭一眼，卻把他的話全堵回了喉嚨里。
“也罷。”高長恭無奈地?fù)u搖頭，“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是狠，一群孩子，可你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把他們?nèi)舆M(jìn)泥地里讓他們自生自滅。”
這么說起來，阿軻和阿布也還未到弱冠之年，然而高長恭想到了之前帶他們一同去剿匪的那一夜，自是抿了抿嘴，沒有再多說什么。
諸葛宛陵繼續(xù)寫文書，冷漠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nèi)绻桓十?dāng)一輩子的普通人，就必須得拿出普通人沒有的大智大勇，握著刀，咬著牙去廝殺，我不同情他們，因為他們早已選好了這條路，既然如此，就不必回頭。”
高長恭愣了一愣，心中想的卻是：你這是在說那群孩子，還是在說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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