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育了五個兒子,最小的也已年過三十,高澄今年七十有余,若說老,他確實已經(jīng)老了,但若說被誰罵作該死的老東西,大概是幾十年來頭一次。
秦軻提著劍在女人面前,兩人相距不過六步,看似留有余地,但實則只需一眨眼的功夫,菩薩劍便能破空而至。
屆時,鋒利的劍鋒會刺破女人的胸口,將她那顆跳動的心臟絞碎成一團(tuán)爛絮。
偏生,秦軻的腳步還是停了下來,沒能繼續(xù)向前,只是手中菩薩劍依舊直指著前方,一往無前的姿態(tài)之中,又有那么幾分遲疑與猶豫。
這當(dāng)然不是秦軻見色起意又或者是憐香惜玉,那是高易水才會做的事兒,之所以他無法向前,是因為在這一刻,女人含恨怒斥了一句:
“秦軻早已死了!你根本不是秦軻!”
秦軻不明白為什么女人會這般說,但她的語氣分明無比篤定,一點不像說笑。
我死了?我怎么會死呢?秦軻心下稍愣,滿是疑惑。
女人嘴角上揚(yáng),嘲弄地看著秦軻,好像面前的秦軻只是個握劍的癡呆:“你為了諸葛臥龍不顧生死,可你真的了解他這個人嗎?”
“什么意思?”秦軻眉頭一挑,劍柄上的五指緊了緊,自從他知道了諸葛宛陵的秘密,便再不能像從前那般一腔赤誠,每每遇上這種誅心之問,他的思緒總會立刻亂成一團(tuán)。
“你不是秦軻!迸嗽俣戎貜(fù)了這句話,寒聲道:“你離開唐國之后,張言靈即刻派人去稻香村查過你的身世,雖然在官衙的戶籍記錄十分清楚,并無任何異樣,但憑借著我們王族的暗中追查,自然很容易看到表象之下被掩藏的東西,比如”
她頓住了,但秦軻聽到這里,卻莫名感覺到心中有一股熱流向上涌,急道:“比如什么?”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你的墳?zāi)!迸死潇o地?fù)嵘狭俗约簬缀鯚o法動彈的右手,面上神情自若,道:“你的父親叫秦拆,對吧?你們一家的尸骨都在那墳?zāi)估,包括你的母親,你的妹妹,當(dāng)然,還有你”
明明是一片平靜的幻境里,憑空卻像是打了一個驚雷,轟隆隆地在秦軻的腦海中炸響。
他甚至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蒼白起來
“我的尸骨也在那墳?zāi)估铮俊?br />
這實在是一個不好笑的玩笑。
然而這么多年,他從未聽說過自己的父親母親有過什么墳?zāi),他一直以為父母親的尸骨早都腐化在那片荒涼的死道之上了。
或許成了野狗禿鷲的美食,又或許運(yùn)氣好些,被揚(yáng)起的沙塵與繁茂的野草所掩蓋,總之,他被諸葛臥龍帶離那里后,也從未去尋找過他們。
“不可能”秦軻瞪著眼睛,“誰會給他們立墳?zāi)?總不可能是他們自己吧?你們一定是找錯了,那必定是和我爹同名同姓的人”
“同名同姓嗎?”女人打斷他,冷笑道:“你非要說是巧合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們找到了那位守林老人,今年剛過六十。他說秦拆一家的墳,是他立的,據(jù)說是你爹最后把家傳的一塊碎玉給了那老人,托他在自己咽氣之后幫忙收斂尸骨,好讓一家在陰間團(tuán)聚他還說,下葬的時候,你那妹妹只是一副小小的骸骨,上面一絲血肉都無,連骨髓都被熬干了。”
這是秦軻心里最大的秘密之一,如今驟然被揭開,秦軻心中只覺一陣抽痛,幾乎呼吸不能。
可更讓他感到疼痛與迷惘的是女人所說的事情越是真實,那么自己的存在,就越是怪異。
他不記得自己有其他兄弟姐妹,但墳?zāi)估锓置髟嶂囊患宜目,天下還有比這更詭異的事情么?如果他不是秦軻,還能是誰?那些過往的真實記憶又從何而來?
“一定是他弄錯了。對一定是”秦軻喃喃自語,仿佛是為了給自己足夠的勇氣相信,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停告誡自己這一切都是那女人的幻境和謊言,她不過是想用這番不著邊際的話語擾亂他的心緒,好讓自己脫身罷了
等到他在一片迷惘之中重新找回現(xiàn)實的時候,女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失去了控制,這一片幻境自然消散,天際再度暗淡,呈現(xiàn)出深夜的黑暗,火焰在遠(yuǎn)方升騰,戰(zhàn)爭使得濃烈的硝煙味道一直飄到這一頭。
兩名校事府的下屬這時候才趕了過來,每一個都滿臉疲憊,一身的汗水浸透了衣衫。
與秦軻遭遇的不同,他們在剛剛的幻境中所經(jīng)歷的要糟糕許多,若非是幻境中途消散,只怕他們會活生生累死在那片燃著野火且無窮無盡的森林中。
秦軻猝然一驚,隨后轉(zhuǎn)過頭,正看見高澄已經(jīng)倒在地上,雙眼緊閉眉頭皺出無數(shù)溝壑,似乎是在承受著痛苦。
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去,秦軻半跪著扶著高澄,低聲喚了兩聲后沒有得到高澄的回應(yīng),于是準(zhǔn)備抱起他帶往校事府。
才剛剛搬動一絲,他就感覺到一雙蒼老且粗糙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臂,年老的高澄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道:“你做什么。”
“當(dāng)然是帶你去醫(yī)治!鼻剌V的迷惘未退,只是不知道昏迷的高澄是否也聽見了剛剛的對話,沉默片刻之后終于還是沒有開口詢問。
“不必了!备叱斡行┢>氲氐溃靶J赂?dāng)[放死人的床太臟,我一個老頭子沒那興致去躺,留給你們自己吧!
秦軻微微一怔,心想這說的是哪里的話?偌大一個校事府難道還收拾不出一間房來安置你么?但隨后他又意識到了高澄的意思,露出悲傷神情來。
“高家確實侍奉王族。”高澄微微嘆息一聲,“先祖為了延續(xù)家族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自然我這樣的不肖后人也難以去指責(zé)他們什么。”
“既然如此,您又為何要這么做?”秦軻低聲問。
高澄瞇眼看了秦軻一眼,嗤笑了一聲:“怎么,我現(xiàn)在又不是惡人了?臭小子,等你日后娶妻生子,為人父母,自然也會知道一些事情遠(yuǎn)比生死重要!
他停頓了一下,又嘆息一聲:“但走出今日這一步,我也躊躇了多年。仔細(xì)想來,若能早些醒悟,事情也就不會到如今的地步。想來人越老越怕死,自然無法像是年輕人那般有勇氣了!
秦軻艱難地?fù)u了搖頭,道:“您才是真正又勇氣的人!
“別恭維我,日后若是要罵,最好只罵我一人,別讓高家的孩子們承擔(dān)這些罪名!备叱文抗庵械念伾谝环址滞嗜,但他的聲音依然平靜自若:“撿起那把鑰匙,那是今夜能守住建鄴的關(guān)鍵,進(jìn)宮之后去找孫既安,讓他打開通往大陣的地宮大門。至于用法是”
像交代后事一般,他一字一句地說著,似乎生怕秦軻聽漏了分毫。
“若是做得到,救回長恭!倍潭痰膸讉呼吸時間,卻好像用盡了高澄一生的氣力,他靜靜地躺在秦軻的懷里,閉上了雙眼,眉宇間透出釋然。
大概這個老人撐到現(xiàn)在,只是覺得對自己的兒子有所虧欠吧?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多問一句,究竟那個女人所說,是真是假。
而他秦軻,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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