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音匆匆追在她身后向她匯報。
“大姐,剛收到消息,鹽幫的幾個頭頭已經在蘇州城外了,他們免不了得跟漕幫的人又起爭執……我們下來該拿吳全可怎么辦呢?”
“不怎么辦,等!”
“等什么?”
“等一幕鷸蚌相爭。”
“其實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兩幫一會突然爭起吳全的活口了呢?殺了他平民憤不就行了嘛?”
“因為吳全有秘密,是他們想要的。”
“什么秘密……”
她忽然駐足,把柳懷音拖到月洞門背后,示意他不要大聲。
“哦,是常情阿姨,”柳懷音探頭一看,小聲道,“噫,她又找到一個目標了……”
酉常情的新目標是周崢。周崢在方才的混亂中手臂被劃了一道口子,也不知是誰劃的,他打了水想要洗洗傷口,酉常情便纏了。
“你不會武功的?”她親昵地坐到他旁邊,后者有點瑟縮,他越瑟縮她就越來勁,最后他霍然站起。
“不會。”他說。
“那為什么加入天下同盟會。”
“有人介紹,就混口飯吃。”
酉常情不以為然:“唉,南祁這么亂,你跑到南祁混飯吃?留在北越當個畫畫的不好么。”
周崢自顧自處理他的傷口:“我是南祁人,總要回來的。”
“喲,說得真有氣節。你這種男人,我可見得多了……”
“我不是有氣節,我本就是為了學畫而去的北越,”周崢解釋道,“但是我在北越遇到一個老師,他此生唯一的宏愿,就是將畫藝發揚光大。十四年前他因故被貶謫,我隨他回到淮安老家,直到前年,他與他的夫人先后病故……”
柳懷音察覺背后氣氛一滯,聽得頭頂一聲呢喃:“老師……”
“大姐?”他不解地想要抬頭看看,被她按住腦袋。
靜觀那邊廂,周崢的話已說到盡頭了。
“……老師去世后,我想完成他的遺愿。如今北越昌盛,孩童人人有書讀,學畫并不難。所以我想回家鄉,教授繪畫……”
酉常情嗤笑一聲:“你的愿望是好的,不過在南祁,大多數的人學武還來不及,應該不會有人想學畫的。”
“是啊,事與愿違,”周崢好脾氣地笑笑,“一切隨緣吧。”
他為了沖洗傷口,衣衫半開,衣襟里又露出那個卷軸的一角。
“那個……”酉常情向他示意,“那幅畫,是你畫的?”
周崢一愣:“是……”
他看她似乎有興趣,便擦干手,將畫小心取出、展開。這一回她看清了,畫中的女子,果然是熟悉的眉眼和妝扮。
“畫中的人,是誰?”她緊盯著他,明知故問。
“不知道。”周崢道。
“不知道?切……”她便有些失望。
“我確實不知她是誰,因為……我只見過她一面。”
“只見過一面,就畫出來了?”她有些不信。
“記憶有所出入,我畫得不好。”
周崢太謙虛,讓酉常情看不過眼,她把畫搶過,再細細端詳,不由贊嘆:“這都叫不好,什么才算好……”
“你沒見過好的畫,我以前有個同僚,她最精人像,她的畫才稱得惟妙惟肖,”周崢嘆道,“而且這幅畫是我十幾歲畫的,比起如今的技藝自然是遠遠不如的。即便是今日,人物肖像也非我所長,其實我最擅長的,是花鳥。”
天資止于此,他有點遺憾。
“可惜,當年驚鴻一瞥,只留下這張潦草的肖像。或許以后我也不會再遇到她了。”
酉常情追問:“她究竟做了什么,讓你這么牽腸掛肚的?”
“她救了我。”
“她救了你?什么時候?在哪里救的?”
“二十多年前,杭州靈隱寺,當時,我只是一個小和尚,恰好在靈隱寺學佛……那天晚,寺里闖進來一個瘋子,挾持我揮著砍刀喊打喊殺,幸虧這位姑娘及時趕到,她從那個瘋子的手將我救下……”
她思緒流轉,驀然想起了埋藏于記憶深處的一幕,不禁為之一陣恍惚。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周崢看她微怔,喚她一聲。
“呃……沒什么,”她收回思緒,想到了一個問題,“你剛說你是和尚?”
“我早已還俗了。”他道。
她又忍不住調侃起來:“你不會是為了那姑娘才還俗的吧?”
“我……”
“喲,又臉紅了,”她眼珠子一轉,拉住他的手,“看你一幅沒開過葷的樣子,不如我們去困一覺吧?”
“姑娘請自重!”
周崢顯然是被她急切的邀請嚇著了,從她手中奪過那幅畫便急匆匆逃走了。
“真是個書呆子,”她向那背影不滿地喊道,“你這樣的人還是趕緊離開南祁,回北越過日子的好。”
一回頭,發現月洞門冒出一大一小兩個偷窺的腦袋,皆是一幅便秘的臉。
這就尷尬了。
……
“我改變主意了。”
她和宋飛鷂坐在假山,在一番長吁短嘆之后,她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什么?”
“當英雄不太好玩,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有點實際的追求。”
“那你覺得什么追求夠實際呢?”
“我想談戀愛。”
宋飛鷂的嗓子好像不太舒服,發出了幾個音符:“嗯……咳……呵……”
她便打了她一下:“你笑什么!你又不是我,沒到快死的時候,不會發現原來還有那么多想做的沒有做……”她的神情接著黯淡下來:“我這輩子睡過的人那么多,都只是為了貪歡,到頭了,還沒好好地愛一場。我是真的不甘心。”
宋飛鷂提議道:“說不定沒那么絕望,再去找個大夫看看試試……”
不知是觸及了什么,酉常情打了個寒顫:“免了,我這樣的人,不適合茍活,要被切掉……還不如及時行樂來得好!”話畢,她攬住了宋飛鷂的胳膊:“妹妹……”
宋飛鷂抬手,不為所動:“我先聲明,我沒工夫跟你談戀愛。”
“我想也是,你是大忙人,雖然我都不知道你在忙個什么,”酉常情悻悻道,“算了,姐姐我也不想多禍害女人,還是男人吧,就那周崢挺好的。”
“……”
酉常情唇角揚:“其實你認得他對吧?我知道你以前曾在燕京的畫院做過事,他是你的同僚,雖然他不記得你了,但你把他舉薦給樞墨白,讓歸鄉乍到的他有口飯吃……”
兜了一大圈,話還沒說到正題,宋飛鷂打斷她道:“你到底想問什么?”
酉常情兩眼放光:“既然你熟悉他,他為人怎么樣?”
“很正直,稍微有點迂腐,偶爾還會說和尚話。”
“嘻嘻嘻嘻……”她笑了。
宋飛鷂評價道:“你笑得真猥瑣。他畫的那個女子,其實是你吧?”
“是啊,得虧他還記得,我都差點忘了,”真是難得,作為一個老油條,酉常情的面竟也浮出一種小女兒的羞澀,“許多年前,我追一個越獄的逃犯,追進一個寺廟……好像,當時在場的,確有一個小和尚……”
“緣分啊!”宋飛鷂振臂高呼。
“你懂什么。能被另一個人記掛心頭許多年,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她便嫌棄地剜了她一眼,“你又沒愛過誰,怎么懂那種滋味……”
誰知她卻道:“我有。”
“你有?”這回是輪到酉常情看稀奇了,“是哪個倒霉蛋被你愛了……”
但她好像戳中了什么。宋飛鷂不語,起身離開。
“喂!”
她將酉常情的聲音拋到腦后,伸手扶了扶發髻一根造型簡樸的銅釵。
……
燕京。
御書房。
皇感染風寒病臥在床,北越皇后葉氏正在替其整理一疊奏折,因其中一本有不妥之處,便去書架翻閱一下案卷,翻著翻著,翻出一張畫卷。
她的動作稍有停頓,因為她記得,這張畫應該早就被燒掉了,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又出現在這里……
鬼使神差地,她將畫展開:即便畫紙已舊,畫面毫無損傷,畫中是個半身側立的少女,懷中一束綻放的杜鵑,如濃似血。
然后她終于發現了不對勁:這并不是被燒掉的那一張,而是后畫的,側邊一列蠅頭小字寫著:畫于天元七年,臘月初五。葉,贈歐陽。
“歐陽……”病床的皇帝呻吟了一聲。
“在。”她心頭一跳,趕緊將畫收起封回。
歐陽,是她的本姓。這件事只有皇與葉家的幾人知道。現在,皇恐怕又有大事需要吩咐她安排,那些不重要的,就暫且擱置吧……
于是,她便留下那幅畫,任其重新歸于暗處的角落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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